林寓娘还糊涂着,但好在她性情乖顺,内官让朝什么方向行礼,她便朝着什么方向行礼谢恩。
内官见状点点头:“正巧今日中书、门?下官员都在,制好诏书就干脆连夜给贵府送来了,别怪我深夜惊扰贵府,实在是?中秋日子好,正巧喜上添喜,否则明后两日都是?休沐,又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去。”
嘴上说着别怪罪,其实是?在给林寓娘送恩惠,嗅了这么一会儿龙脑香,林寓娘好歹是?清醒了些,赶在松烟前?头谢过?内官。
“圣旨虽然发下来了,但毕竟尚书省还在休沐,金印同玉册得再晚两日才?能送到府上。”内官又朝林寓娘等人一礼,“监门?卫催得紧,只肯放下臣出来这么一会儿,就不多留了。”
林寓娘又送了几步,而后的路,又由松烟亲自送着一众内官走了出去,好一会儿,偌大的国公府里,竟然只有风穿树林的簌簌声?。
等松烟再回来,已是?抑制不住的满面?红光。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今日之后林娘子便是?县主娘子了……”林寓娘受封,松烟倒是?高?兴得如同他自己受封了一般不住感叹,“娘子才?刚说自己是?席间唯一的一个庶人,这可好,从此以后便是?县主娘子了!”
眼见林寓娘手上还捧着圣旨,一动不敢动的模样?,连忙招呼了人上去接,想了想,又叫停了人,亲自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往后院走去,想着同嬴铣受封时的圣旨放置在一处,等天?亮了再让人去找工匠刻印成石板悬挂于正堂上。
林寓娘已经完全?失了主张,见他往后院去,便也跟在他身后走过?去。
“县主是?什么?”
松烟一怔,惊诧地回过?头。
“您说什么?”
松烟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可林寓娘双颊通红,一副羞惭模样?,却并非是?在开玩笑。
“……我只知道州有刺史,县有县令,可是?县主……是?什么?”
林寓娘有些赧然,县主这个词她倒是?听过?,从前?听着旁人唤长孙镜便是?县主。那时她只知道“县主”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却不清楚“县主”这个词究竟指代的事什么意思。
至于后来她远离长安,去了江城又去了幽州,夫人、娘子认识了一位又一位,却再也没有见过?一位县主。
“……天?爷呀!”
松烟这才?反应过?来,林寓娘方才?不动如山,哪里是?她端庄持重,她分明是?得了赏赐,却压根不知道究竟得了怎样?一个天?大的赏赐。
“县主是?一县之主,可以有自己的封地和食邑。陛下封你为平陆县主,食邑三?百户。这三?百户人每年所得出息一部分自用,一部分上缴州县作?税收,州县的这部分税收里头,又要刨出一部分上缴给朝廷,这三?百户既然是?娘子的食邑,那么上缴朝廷的这一部分税收,便要交于县主娘子作?供养。”
松烟满脸喜气洋洋,实则连他自己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场宴席,林寓娘怎就会从个庶人变作?县主了呢?
从前?因为士庶不婚、良贱不婚,使得嬴铣与林寓娘之间生出许多龃龉来,那时在麟游县,嬴铣脱尽一层皮也要离开江府,松烟便以为,他是?要将自己也变成庶人,才?好同林寓娘一道。
可即便他已经出了族,即将成为一个庶人,林寓娘也还是?走了,松烟就又以为两人不会再相聚,可他们却又重逢了,在战场上。
而现如今,林寓娘也再不是?庶人了。
果然如松烟所言,凡大宴过?后,禁中都要分赐封赏,只是?赏给她的不是?什么金银摆件,而是?一道圣旨。
县主。
她没有家族,没有倚靠,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高?贵的姓氏,可就是?她自己,从此以后她有封地,有食邑,还有了一个县主的名头,她不再是?庶人,也不必再将穿锦绣视为逾越,她便是?士族,甚至比一般的士族品阶还要高?上几分。
二品的县主。
日后平陆县里三?百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头劳作?得来的所有出息,除了要供养自身,要供养州县,要供养朝廷,要供养的,还多了一个林寓娘。
果然是?皇帝赏赐。
多多益善。
……
说着是?休沐三?日,但这嬴铣一直没得空,竟直到十七那天?,太常寺的人吹吹打打将金印玉册送上徐国公府,他也才?抽空回来看了一眼。
松烟惯会见风使舵,一瞧见嬴铣便招一招手,带着众下人逃也似的溜了,不论是?清静还是?尴尬,全?都留给这两个人。
林寓娘原本想要叫停,后来想了想又没有必要。
这是?嬴铣的府邸,嬴铣天?长日久地不回来,她不但不挪窝,反倒站在这里吆五喝六地像什么样?子。
“我……我兴道坊的公廨已经整装好了,最近要将日常要用的文?书之类搬迁过?去,日后前?院不必再办公,你……住着也能宽敞些。”赢铣略有些局促地点点头,“既然这里没有什么事情,那我就先走了。”
这叫什么话?这里是?他的府邸,她不过?是?暂且落脚借住,怎么说得像是?她才?是?这家的主人,而他不过?是?帮闲的脚夫?
脚夫做劳力,还做得无怨无悔。
“等等,你……”
按照林寓娘原本的打算,是?到长安太医署先领了医工凭信,而后再看看有没有能将楚鹤的医书流传下去的门?路,若是?没有,她就再想想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左右手里拿着太医署发的正经医工医籍,到哪里也饿不死她。
她当初在长安不过?是?想要短暂落脚,徐国公府又或是?客店,于她而言都只是?个落脚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若非要说,大概是?徐国公府有嬴铣的人情在,不必她再另外筹资。
……自然,也有那枚银花钱的缘故。
如今乍然受封县主,一切计划全?都被?打乱,县主意味着什么,封地又意味着什么,三?百户人口的供养压在前?头,林寓娘想要拒绝,却又不知向谁拒绝,天?子吗?
平陆这个地方,她倒是?也听说过?,似乎也在并州,离安宁县并不远,她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却成了那里的“县主”。领了这金印玉册,她还能够离开长安吗?
林寓娘心中惶惑,有许多疑虑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向谁问,她与真正的世家到底不一样?,一个庶人,一个更名改姓,借着天?下大赦与过?往一刀两断的庶人,在这长安城里头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恰如一根摇摇晃晃的独木难以支撑。
即便一封圣旨,已经将她请上黄金台。
想问赢铣的话分明有许多,嗫喏半晌,出口的却是?最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一句。
“……你的伤怎么样?了?”
嬴铣一愣,长睫垂下,遮掩住不知是?喜是?悲的一双眼。
“好些了,宫中有医工为我照料,你不必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