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铣与一个庶人纠缠不?清的事,已是人所皆知,长孙镜婚前与嬴铣的过往也并非无人知晓,席间悄悄打量二人的并不?在少数。
何况此时长孙镜丝毫不?顾燕王就坐在身侧,一双眼睛竟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嬴铣。
长孙镜自己?也清楚,她的确是失态了,但她就是忍不?住。
长孙镜是什么人?她出身世家大?族,姑母是先皇后,三个嫡出皇子皆是龙章凤姿,父亲则是当朝国?舅,位居丞相,为皇帝肱骨,就连长孙镜也被封为当朝唯一的异姓县主,宠遇优渥。
长孙氏得?宠如此,长孙镜更是长孙越的掌上明珠,别说亲王、郡王之女,就连一些不?受宠的公主也尊贵不?过她去,再加上她容貌与先皇后十分肖似,又兼有才?学,被称为长安第一美?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她从小?被人护着捧着长大?,却也并没有因此生出骄矜之心,反倒修养出许多美?好品格,孝顺亲长,亲睦手足,唯有的几次忤逆,却都用在了嬴铣身上。
当年?齐国公府过继嗣子时生出了些龃龉,虽说是上一辈的事,但落到江铣身上,多少也是个家风不?正的瑕疵,就算他?有文才?,是被皇帝点中的探花郎,可科举三年?一试,满长安的状元、榜眼都排着队等长孙镜挑选,江铣的那点才华又算得上什么?、
偏偏长孙镜就是看中了他?,认定了他?就是那个“世上最好的郎君”,非卿不?嫁。正巧那时出了几桩贪渎案,朝中许多人老调重弹,又闹着要废除科举,长孙皇后为着打消那些声音,对这桩婚事也算乐见其成,长孙越虽然?不?太满意,但看见皇后赐下的那对玉佩,终究是拧着眉点了头。
可后来又出了东宫谋反大案,江铣被牵连,连带着她也被送往沙洲避祸。
昔日才冠长安的探花郎已经成了废人,不?成文的婚约自然?也不?再作数,长孙越不?是没有催她另嫁,可是江铣是她长孙镜自己?选的,她千挑万选就只选中了这一个,哪里还能再看得?上其他?人?
就这么执拗着违抗父命,将婚事一拖再拖,终于等到江铣回来。原本以?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当她回到长安,等来的却并非是十里红妆,诚意求娶,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江铣不?娶她便罢,可也没娶其他?贵女,反倒与一个庶人纠缠不?清,若只是因?为落魄时的一番照顾,纳为通房侍婢、纳为良妾也就罢了,却非要与她做夫妻。
江铣只能娶一个人做妻子,选了孟柔便不?能选她,她堂堂昌平县主长孙镜,竟就这样被一个庶人比了下去。
早知如此,她当日便不?该匆匆回京,更不?该沉不?住气,竟然?在江府与他?私下约见。但追根溯源,最不?该的便是当年?出格隔着屏风远远望了他?一眼,从此动?了心。
从父兄口中得?知麟游县里的情形之后,长孙镜彻底断绝念想,转而与燕王过礼定亲。燕王虽然?年?岁略长,又曾经娶妻,但毕竟在沙洲曾对她多有照拂,虽然?没有明说,但多年?来独身不?娶,也算是对她痴心一片,可不?管成婚后再怎么前呼后拥,再怎么堆金叠玉,她仍是心怀芥蒂,总想着年?少时的约定。是以?当日得?知嬴铣被贬,冒着被燕王厌弃也要前去相送。
却换来一枚碎玉佩,换来如今中秋宴上,与一个庶人同席赴宴,换来嬴铣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羞辱她。
长孙镜早知道嬴铣在军中同一个林姓女医掺杂不?清,只以?为食色性也,他?终究只是个寻常男人而已,于是兴致缺缺,刻意不?再打听与他?相关?的事情。
可今日照了面才?知道,那个林氏女,原来就是孟柔。
她竟然?还是输给?了那个庶人,彻彻底底。
长孙镜的愤怒几乎难以?遏制,但这愤怒并非是冲着孟柔,一个庶人,尚且不?至于令她如此大?动?肝火。
只是嬴铣,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羞辱她!
长孙镜死死盯着嬴铣,而嬴铣却竟然?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只隔着百十来号人的座次远远望向那个庶人。见她高兴便弯起唇角,见她低落便蹙起眉心,仿佛所有心绪都只为她一人而牵动?。
见他?如此作态,长孙镜越发愤怒。
也越发不?甘起来。
“阿镜?”
长孙镜如梦初醒,转过身,正正对上一双温润双眸,她的丈夫,燕王嬴敦正关?切地看着她。
与投身行伍的嬴铣不?同,嬴敦雅好文墨,尤其工于草隶,自身也被笔墨浸润得?如同一枚暖玉,但却并不?像腐儒夫子一般只知在院内读书抄书,他?为了编一本地志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天?下,也正因?如此,两人才?会在沙州再遇。
燕王出身已经是顶格的尊贵,却从来礼贤下士,温和待人,身上没有丝毫世家惯有的矜贵气息,性情如此敦厚,若非那双与皇帝十足相似的凤眼,根本瞧不?出他?是皇族中人。
“阿镜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嬴敦顺着她方才?的目光,看了嬴铣一眼,却并没有在意,而是低声对长孙镜道,“父皇快到了。”
戌正一到,丝竹声止,柷敔又起,大?宴还没开始,在席宾客难免寒暄几句,可是一听见音律改变,那些细碎的谈话声便悄然?停止。
林寓娘正同吴顺说着桌案上的摆设:“这是石雕么?颜料像是渗进去了,瞧,我案上的这尊同你的不?一样。”
吴顺没像她这般小?心翼翼,干脆上手摸了摸,捻了捻手心的粉末:“是面人。”
“面人?”
林寓娘震惊地看向案上这尊伎人像,戴着幞头,穿着圆领袍,大?略是个男子,两手朝内握着一根长管,嘴唇靠近一端正在吹奏乐器,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乐器,但看他?双眸微微阖起,就连身体也随之歪斜舞动?的姿态,应当很享受于乐律之中。
人像头上的幞头束带,手中乐器用以?透气的孔洞,腰间的蹀躞带,漏出袍脚一角的鞋靴上的花纹,一切一切如此精美?,又涂上了绚丽的色彩,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的乐伎人。
她这样的庶人前来做客,案上竟也能摆上这样精美?的玉石摆件,林寓娘还在感叹着皇家富贵,却听吴顺说,这是面人。
林寓娘不?敢置信,伸出指尖想亲自碰一碰,却又怕真是面人给?碰坏了。
吴顺也是头回入皇城赴宴,正有些胆虚,瞧见林寓娘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噗地一声忍不?住乐起来。
“这叫素蒸音声人。我阿兄前年?也被赐入宫赴宴,回来了同我说,宫里有能工巧匠,能将面团捏和成人,看着是人,实则与胡饼一样能嚼能吃,后头有多少人奏乐,案上就摆齐多少面人奏乐。”吴顺指着自己?桌案上的,“你瞧,我的这个在打鼓,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鼓声?”
林寓娘凝眸细细听,果然?听见有轻巧鼓声,其中还有一阵悠扬旋律,或许就是她桌上这个面人吹奏的吧。
确知了是面人,林寓娘咽了咽口水,悄声问吴顺:“做成这样,该是个什么味道?”
“说什么呢,这个素蒸面只是让你看的,没让你真吃。”吴顺连忙按住她的手,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摆出分享重大?机密的架势道,“我阿兄上回偷偷尝了一口,说是面里头发酸,同嚼纸差不?多,还不?如烤胡饼来得?香。”
林寓娘只得?长叹一声,又朝前头望了望,却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议论声都已经停止了。
随着黄吕大?钟之音,监礼官长喝道:“礼拜。”
以?长孙越、裴方正为首的官员官眷纷纷起身长揖,吴顺同林寓娘瞧不?清前头情形,连忙起身学着众人行礼。弯腰躬身好一会儿?,又听监礼官拖着长音念道:“坐。”这才?慌忙坐下来。
皇帝远远坐在玉阶之上,林寓娘极目远眺,只能看见金灿灿的一团,不?但模样辨识不?清,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模糊得?如同蜂鸣,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嘱咐了些什么,好半晌,又听见前头的人高呼谢恩,于是林寓娘同吴顺也都跟着俯身谢恩。
谢恩过后,宴席总算是开始了,伶人乐律稍稍改动?,殿内气氛便从庄严肃穆变得?灵动?轻快起来,危髻金冠的菩萨蛮女踏着节拍,如同生着彩翼的蝴蝶一般翩跹跃入殿内,忽而有杂乱铃声混入乐声,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舞女裙摆上的珍珠与玉珠碰擦生出杂响罢了。
祝酒的辞令说了一道又一道,玉杯里的酒水就像生了泉眼一样饮不?尽。
晋王嬴昭捧着琉璃觞道:“高句丽所以?敢阻断岁供,与百济勾结欺压新罗,大?抵还是因?为前朝软弱,屡战屡败的缘故。而今我朝一战痛雪前耻,想来日后周边蛮夷小?国?,都不?敢再行造次,父皇卓识远见,功在千秋,当浮一大?白!”
“哈哈,昭儿?此言差矣。”皇帝虽然?摇头,脸上却挂着笑,“此一战,居功至伟者,是朕的将士们。裴方正、张谦……”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夸赞了几句,又将嬴铣单独拎出来,“尤其是徐国?公,以?奇致胜,赢得?漂亮。”
“陛下谬赞,臣等愧不?敢受,”裴方正等人连忙叉手行礼,“全仰赖陛下运筹帷幄,谋略得?当,才?能制敌于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