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在乎什么“徐国公府”的脸面?
可这毕竟是皇帝设宴。
林寓娘想了想,从箱笼底下?翻出先前在西市上买来的,那件还来不及上身?便被扔进箱笼里的簇新襦裙,靛青绸纱底,缠枝莲云纹,样式是几年前的样式,料子?也?远比不上国公府里积存的旧货,可也?花了她三百钱。
三百钱,六百个馒头,多少?人年节都?穿不上的新衣。
林寓娘看了那襦裙好一会儿,又看了看身?上才被套上的,以无数细碎宝石珠玉绣制花样的石榴裙,突然伸手将头上的所有?珠饰都?拆下?来,又将身?上的裙子?换下?来,犹豫了一会儿,没选那身?新买的衣裙,而是拿起才刚浆洗过得、洗得已?经有?些脱色的那身?旧衣裳。
她林寓娘是个庶人,便要以庶人的身?份堂堂正正走进那金銮殿。
何必伪饰不相干的人?
……
正如松烟所说,中秋大宴,有?些头脸的王公贵族都?要赴宴,朱雀大街上满满当当都?是摇铃挂灯的马车和金当卢的骏马,漫长的队伍几乎从朱雀大门排到明德门去?。而等到申时正,皇城门大开时,却无论你来时是乘车还是乘马,都?得踩在地上,向监门卫递上名刺。
林寓娘没坐松烟准备的马车想也?知道?,铆足劲要给徐国公府“争脸面”的宋参军会给她准备怎样的马车她换了一身?衣裳,赶在松烟发现?她前悄悄从侧门出,绕道?西市另外赁了一架牛车,将她送来朱雀大街,好险是赶上了开门。
排了许久的队,被阵阵香风裹着一并进了皇城。
比起外城的春明门又或是明德门,朱雀大门别?有?一番恢弘,而门后的皇城,则更是雕栏玉砌,丹墀彩阶,无有?不精,无有?不美?。
林寓娘正看着宫殿檐角的金铃入迷,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林娘子?,我远远看着就是你,你也?来了!”
林寓娘回过身?,见是一高髻襦裙的小娘子?,眉眼处虽有?些眼熟,却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是……”
“是我呀!”吴顺叉着腰,“怎么换身?衣裳你就不认得了!”
林寓娘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见多了她穿着胡服盔甲的模样,乍然这么一打扮,倒真像是哪家的高门闺阁女子?,也?难怪她认不出来。
“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好看?我看是好怪异才对……”
二人在这皇城里头都?是生面孔,彼此?之间勉强也?能做个伴,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礼仪官见她们聊得热火朝天,干脆便将两人安排着坐在了一起。
女眷们赴宴,大多都?是随同丈夫、父兄而来,哪里有?见着一对女子?相伴着坐在一起的,何况满场珠光宝气之中,唯有?林寓娘一人身?着布衣,发髻上只光秃秃的一根木簪子?。
便是案前斟酒的宫女,头上也?还坠着两串金铃呢。
林寓娘同吴顺聊得热火朝天,丝毫没察觉自己有?多么显眼,裴二随同丈夫坐得靠前些,朝那一处远远望了望,不由皱眉道?:“这又是哪里来的军户,这般不懂规矩……咦,那不是?”
她不由得望向上首燕王妃,长孙镜也?远远看着那一头。
阔别?多年,就凭这么几眼,她也?不能十分确认,坐席最末坐着的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庶人,可当她望向席面对座的嬴铣时,心?里的那三分猜测,便已?变作十成的笃定。
洁身?自好的徐国公久不成婚,自然没有?携带女眷,只是他的那双眼睛。
却只遥遥望着那位,新晋的女医工。
第109章 第 109 章 捧玉钟
层层织金紫红绡从藻井垂坠而下, 拂过不?带一丝尘土的彩砖地面,如云雾将宾客坐席之后的伶人牢牢遮蔽起来,丝竹之声潺潺如涓涓溪流,钟磬之声泠泠如晶莹石子, 漫布其中。
只可惜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没谁去欣赏大?乐署费尽心力编排出的南吕乐。
凡征战大?胜之后, 设宴庆祝是常例,至于宾客名录,也大?多是在原有的样子上增增减减, 不?过是删去几个表现不?佳被黜落左迁的, 再增添几个新立军功在陛下跟前露脸的。今次中秋大?宴, 宾客名单早在皇帝驻跸幽州时就已经拟定,等到圣驾终于回銮,各家娘子夫人们的新衣也都裁好了。
来来回回都是那些熟面孔,左看右看,十个人里能有五、六个出身五姓七望, 无一不?是出身士族,最次也是如吴丰、吴顺兄妹一般的寒门子弟。
在这其中,庶人林氏的名字,便就显得?格外?扎眼。
世家门阀枝叶繁茂, 早在林寓娘进京之前, 她的底细便已经被各家打听得?清清楚楚兜兜转转,原来让徐国?公心动?不?能自抑,甚至将人带上战场的林氏, 就是当初一场“良贱婚”闹上圣听的那个侍婢。
闹得?母亲幼弟犯下阑入死罪,闹得?江家五郎为她忤逆尊长甚至出族,却用一句“天?下大?赦”就哄得?皇帝心花怒放, 一个庶人,就这样全须全尾地走出了金銮殿。
还能赦免以?往所有罪责,连逃奴的奴籍也一笔勾销。
裴二突然?想到什么,不?禁抬眼看向坐在她前头的,昔日的手帕交,如今却是她礼法上祖母的忠国?公夫人。
江婉。
从前不?是没听家里大?人说起过,江家五郎为着一个婢女要死要活,乃至忤逆尊长的事,只是那时候她不?是在筹备嫁人便是忙着与妯娌周旋,哪里有时间去理会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郎君有些什么风流轶事,是以?直到今日看见林寓娘的真容了,裴二才?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在江婉的宴会上见过这个人,也忍不?住怨怪起江婉,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做事一点不?着调。
不?对,仔细想想,她与徐国?公倒也算不?上毫无关?系,若是当日江铣不?曾出族,如今裴二见着他?,只怕还得?称呼一声舅祖父。
人人都知道林氏与嬴铣在军中难舍难分,出入如同一人……若与徐国?公有了这层牵系,日后见着林氏,她岂非也要称呼一声舅祖母?
那个不?通文墨、不?识礼仪规矩,只知道盯着旁人饰物伸手索要的庶人……
想到此处,裴二简直要惊出一身冷汗,很是后怕地抚了抚胸口。
幸好赢铣出了族,否则他?们裴家上下当真要被江氏一族连累坏了。
庆幸之余,视线又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在嬴铣与长孙镜中间打量个来回。
如今这二人,一个位居一品国?公,一个则是成了燕王妃,一个声名狼藉,一个却是身怀有孕,去看过的医工透出消息,说是有男相。
虽然?在长孙镜之前,燕王曾经娶过一位王妃,但那位王妃去世得?早,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其后燕王一直没有再娶,侍妾也没有什么好消息,若是长孙镜这一胎生下儿?子,便是燕王的嫡长子,日后不?论是承袭爵位还是……都是前途广大?。
事过境迁,如今两人都身居高位,中间又有个燕王插在里头,更没谁敢提当初先皇后在世时曾经玉成好事。
只是不?提,并不?意味着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