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我说,我并非是觉得你不能?自保。”嬴铣声线艰涩,好似口中说出的话不是解释,而是又一次认输,“我跟着你,是因为我担心你的安危,而非是因为你不能?自保。”

他早知道林寓娘自己会有办法。

“孙家母子闹上公?堂,要状告你戕害他们性命,一死一伤,在县廨门?前又是敲鼓又是磕头,范阳县内早已是人尽皆知。在你来前,曾有人拿着保书奉上公?案,幽州城内一十?三家医堂与药房所有掌柜,都肯签字替你作保,证明你不会害人。”

林寓娘一愣。

自打回到幽州城,除了?城东祭祀的时候出了?一趟门?,其余时候她都呆在屋里规整医案,两耳不闻窗外事?,孙家要告她杀人的事?,还是今日听了?刺史?夫人所说才知晓,至于有人因此愿意为她作保,林寓娘更?是从未听闻。

从来民?不与官斗,平民?百姓向来只有绕着衙署公?廨走的,哪有人会自己送上门?。林寓娘身陷杀人重案,却有人没有血缘关?系、只凭半年来相识相交的缘分便肯替她人品作保,要知道,若是案情查清,林寓娘当真犯下恶事?,这些肯签字为她作保的人,全都得一道下狱论处。

而除了?平日走动频繁的医堂药房的掌柜,保书上还有许多其他人的花押,幽州城内,上至富绅下至走卒,愿意为林寓娘作保的人竟然?签了?满满一大张纸。

看到那封保书,不仅是县令,就连赢铣也?十?分惊愕。可?以说,就算没有嬴铣当堂坐镇,只凭这封保书,就连县令也?不能?轻易让林寓娘下狱受审。

除此以外,当日孙家母子合谋要害林寓娘时,她也?是手持匕首,单枪匹马就闯了?出来,可?见她即便独自一人,也?足以应对种种危险。自从麟游县一别,这么些年,林寓娘孤身一人在外,身边可?从没有个嬴铣时时护卫身边。

而她种种自保的方法,也?并不全是这些年磨炼出来的,想当初在安宁县时,孟柔不也?是独自一人,硬是将江五这个瘫子,将整个家给撑起来了?么。

嬴铣脸色越发难看,却是因为自惭。

“我之所以放心不下你,认定你周身处处是危机。”不论是在幽州城还是在高句丽,他都是如此,名?为护卫,实则禁锢,也?不过是因为。

“……不过是因为,我离不开你。”

林寓娘浑身一震,仓皇别开头去。

她没料到赢铣竟然?会说出这些话,她总以为,赢铣该会像是在军营,在绛帐时那样对她疾言厉色,句句教训,像是在训斥一个不谙世事?,不通道理的稚儿?。

可?眼下,嬴铣却是在向她……认错?

嬴铣不再装锯嘴葫芦,也?不再居高临下,林寓娘反倒十?分不适应,她直直瞪着那片薄唇,好似不认识他了?一般。

顶着这样的视线,嬴铣反倒自如了?许多。

“我今日所以会出现在公?堂之上,也?并非是为了?要……羞辱你。只是我今日去寻你……”嬴铣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祭典过后,圣驾很快就要回銮,内官原本是要去传话,看你有些什么行李,好替你准备车驾。只是朝会之后,内官事?忙,我正?巧顺路,便替他走了?一趟。”

说什么顺路,其实不过是因为幽州刺史?府邸地?方宽阔,园林格局复杂,两人自从回到幽州之后就再没有碰过面,所以才特地?截了?差使,要来见她。

“你在长安暂且没有落脚之处,太医署落籍还有一些文书要走,再有其后秋夕大宴,总得停留一段时日,我猜你在长安没有落脚的地?方,徐国公?府尚且还有空余的厢房,或许……”

对了?,太医署的落籍。

林寓娘一拍脑门?,是了?是了?,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皇帝虽然?封了?她做女医工,但这只是皇帝的敕命,虽然?名?头上给了?她一个恩赏,但实则还需得她亲自去长安,在太医署落了?籍册列了?名?,领了?印信,如此才能?算是个真正?的医工。

总想着夙愿已经得偿,却还没反应过来,还有文书需得走一走。

还有楚鹤的医书……

要做的事?还有这么多,怎么收拾行李的时候一件也?没想起来?

她其实根本走不了?。

“……等我到了?院前,却见已经有两队差役等候在那里,带着枷锁提着棍,似是要捉拿人犯,可?敲了?敲门?,见院子里头没有人,便就走了?。”

刺史?府第,宾客院前,能?有差役通过重重关?卡寻到地?方,冒着得罪刺史?的风险捉拿人犯,这样不顾尊卑大胆犯上,想来要捉拿的人犯应当很是要紧了?,可?差役看了?没人,既不原地?蹲守,也?不询问院内人的去处,而是干干脆脆地?转头就走。

如此种种,殊为古怪,嬴铣便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是孙家母子告上县廨,林寓娘惹上了?官司。

“我那时,是刺史?夫人派人来通报,说是要与我叙旧。我那时正?在花厅。”

对了?,林寓娘又是一拍脑门?,她是被孙家母子气得狠了?,她听见侍女通报时,还以为刺史?夫人是有什么隐病,不好明说,嘴上说着要叙旧,实则是要请她过去诊脉,是以林寓娘去花厅时便带上了?医箱。

只是席上饮了?酒,又被孙家母子的无?耻给气得狠了?,临走时竟然?连医箱也?忘了?拿。

赢铣看她走神,眸色深了?些,苦笑一声道:“……你是不是当真恨我,厌恶我,恨不得我死在高句丽,好得个清静?”

“什么?”

林寓娘正?懊恼着自己便是再着急也?不该如此丢三落四,连吃饭的家伙什都给落下了?,一抬头,却只看见嬴铣绷紧的下颌。

就连眼眶也?通红,似是被谁欺负狠了?。

嬴铣此人生?得着实好,直鼻薄唇,一双凤目凛凛生?光,方才在县廨时,高踞于公?堂之上,不必做什么恐吓,便自由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眼下咬紧牙关?,红着眼眶,侧着脸,不肯与她对视时,却又能?让人无?端生?出怜惜。

……即便明知他能?号令千军万马,才刚力破三军。

也?难怪嬴铣会委屈,他去公?堂并非是故意,只是偶然?撞见,多嘴问了?一句,便是换作林寓娘,只怕也?难免有此一问吧?他一举一动全然?出自好心,林寓娘却句句不领情,将原该发泄在孙家母子,甚至是范阳县令身上的怒气全然?发泄在赢铣身上,如此疾言厉色,倒的确不像是对待恩人,而是对待仇人。

而嬴铣竟然?没有恼怒,反倒还向她解释了?,道了?歉。

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她好。

他只是委屈而已。

赢铣软了?声息,林寓娘也?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歉疚来,就连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都不自觉散去几分。

“你怎么会这样想?”林寓娘反反复复想着赢铣说的那句话,抿了?抿唇,摇摇头,“我从没有想过让你死。”

反倒是赢铣,在高句丽时一口一个若是他死了?,也?得要林寓娘跟着陪葬,究竟是谁恨谁,谁想要谁死,怎么还有如此颠倒黑白的?

还有那封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