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都督……哦,国公爷说的是。”

不管是大?将军还是两州都督,都是只管军中事,插手州县事务算是越权,但徐国公受封国姓,上籍宗正,赐开?府仪同三司,想要监察主?审案情,却是在情理之中。

县令躬身朝嬴铣作揖行礼,自以为是向他卖了个好,得来的却是一声?冷嗤。

“孙家母子蓄意构陷,前言不搭后语,没?有实证也没?有依凭,开?口就要诬告旁人杀人。”县令眼睁睁看着嬴铣将公案上唯一的物证那?把匕首用绢布缠裹起来,收入袖中,垂头只当自己瞎了,一个字也不敢说。

“……身为一地父母官,竟然连这等案由也能上呈公堂,如今陛下盘桓幽州城,你?就准备用这等污糟事污染圣听?我看你?这个明?府是太?清闲了。”

“是。”

县令父母官做得不怎么样,谄上欺下的功夫倒是一流,听嬴铣的意思是不但要销毁罪证,保下林寓娘,还要连案由也一笔勾销,最好是半点污水也沾不上林医工的裙面。

“某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县令又朝嬴铣行礼,见他收好匕首就要离开?,连忙问道?,“国公爷,那?这三人应该怎么办?”

嬴铣垂眸看向堂中孙家母子,母子三人直到此时才觉出不对劲,孙大?卯着劲想要往外跑,立时被打了一记水火棍,这还不算完,差役生?怕他们跑了,干脆两人一组交叉立起水火棍,分别?将三人按在原地。

“冤枉啊、冤枉啊!你?们包庇林氏,竟要抓良民入狱!我要上告州衙,我要见天子!”

孙二一直闭口不言,听见这话伸腿踹了一脚兄长,求饶道?:“明?府饶命,将军、国公爷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孙大?和孙婆子这才反应过来,面色青青白白,也都争着抢着磕头求饶。

蠢人不是没?见过,可是蠢到这份上还想着要作恶的,倒也是真稀奇,也难怪被人当枪使还得意洋洋,自以为有所依仗,却丝毫不知已经死到临头。

“我方才不是说了,依秦律,诬告反坐。”嬴铣步伐匆匆,视线没?在那?三人身上多停留一瞬,“他们诬告林氏杀人,便以杀人罪论处。”

第106章 第 106 章 折柳处

傍晚时分, 不论是高鼻深目的络腮胡商还是肩上扛着稚童的酒肆茶博士,都收拾了?铺子准备归家,路上人群疏疏散散,唯有一人旁若无?人, 逆向而行。

幽州城临近漠北, 初秋天气许久没下雨, 黄土路上便不断有浮尘随着她步伐翻出来,扑上她翻着卷的裙摆,林寓娘既没理会周围是不是探看过来的人群, 也?没理会裙摆上灰扑扑的浮尘, 她只闷头往前走。

她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

这也?难免, 不论是谁,遇上孙家母子这样的恶人,就算碍不着什么事?,也?总难免一场恶心,何况孙家母子确实闹上了?县廨, 甚至连刺史?夫人都听闻了?这件事?,特地?转告于她,还想着要为她周全斡旋。

恶心之余,又总觉得有些伤心。

金乌西坠, 天边晚霞乍然?显现, 深红血色层层浸染天穹,如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有泊泊鲜血不断涌出来。

再往前就要出城了?。

林寓娘离开县廨时走得果断干脆, 可?等真出了?县廨,她实则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她只管闷头往前走, 等站上了?木桥才发觉此地?与刺史?府根本是两个方向。

桥下河水干涸已久,桥上雕饰腐朽开裂,唯有桥边柳树枝条有新绿。

有旁人在时,心中的那份伤心,林寓娘总能?尽力回避不去触及,可?等到独处之时,那种如鲠在喉,吐不出又咽不下的难过便如潮水般渐渐漫上来。

为什么,她总是要在最狼狈的时候遇上嬴铣?在军营时被当成医工强征时是如此,被孙家母子缠上时也?是如此,嬴铣金质玉相,大马金刀地?坐在公?案之后,她却只能?同孙家母子那样的人一道立在堂下受审。

林寓娘早知道人生?来便有高低贵贱,士庶有分别,正?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她已经不是孟柔,再不会被人随意买卖驱使,只当成是个泼人脏水的媒介,她成了?林寓娘,也?再不想去攀附士族,自取其辱。

可?她好似总也?逃不开。

自顾自伤心了?好一会儿?,忽而又觉得这行为颇为可?笑。怎么,难道她是什么五、六岁才扶床的稚儿?,受了?点委屈便想着逃得远远的。

何况她到底有什么好委屈,若不是有嬴铣在,看孙家母子胡搅蛮缠的本领,只怕还有得闹呢。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难免伤心。

林寓娘扶着心口,努力想要将那一种哽咽吞下去。

……她也?想极体面,极光鲜地?站在嬴铣跟前,告诉他。

她比谁都要过得好。

静静看了?一会儿?晚霞,好歹把?那种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该如何排解的委屈消解下去,林寓娘抚着胸口吐出一口郁气,回过头,却看见嬴铣远远站在柳树曲折的枝干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你怎么在这里?你跟着我做什么?!”

林寓娘立时皱起眉,除了?愤怒之外,还有股不知从何冒出来的,被人看穿了?的慌乱与张皇,她心中不快,出言时也?没有半分遮掩,是十?成十?的不识礼数。

而嬴铣竟然?也?没有太讶异,只是平静道:“眼下战事?才结束,虽然?有陛下坐镇幽州,但毕竟幽州边陲之地?,形势复杂,难免会有恶人暗中作祟。你一个女子孤身黄昏于街巷中独行,我不放心……”

“我独不独行,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林寓娘反倒更?是一股怒气直冲胸口,几乎是不管不顾道,“你是觉得我不能?自保?我的安危,什么时候要你徐国公?来多操这个闲心。”

赢铣跟随她而来,分明是处于一片好意,路上也?并没有打扰,可?林寓娘一句接着一句,已经不再像是要撇清关?系,而是恨不得要用话刺伤他。

被接连顶了?两句,赢铣脸色难免有些泛青,林寓娘与他相识已久,早知道他脾气一向大,自打从军立下军功之后,更?是多了?说一不二的毛病,丝毫容不得旁人忤逆。

可?赢铣胸膛一阵起伏,却硬是压下了?满腹火气,只是侧着脸,并没有与她争吵。

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自打重逢以来,林寓娘每每见着嬴铣总是忍不住大动肝火,嬴铣分明也?存着脾气,却总是要做出一番大度容忍的模样,他越是这样,便越是让林寓娘怒气上涌,反倒显得林寓娘无?理取闹起来。

就好像莫名?出现在县廨公?堂的不是他嬴铣,就好像公?堂之上随意审议她与孙家母子纠葛的不是他嬴铣,就好像一言不发,尾随她到此处的不是他嬴铣。

林寓娘生?气时总有因由,可?对着一个无?动于衷的稻草人,她就算再怎么辱骂发泄也只是自说自话,自演自唱,何况林寓娘实则知道,赢铣并非无?动于衷,他只是隐忍着,不与她计较罢了?。

像是幼猫冲着豺狼奋力挥爪,再怎么努力,在豺狼眼里,也?显得可?笑。

气过了?头,林寓娘倏地冷静下来。

“罢了?,我与他计较什么呢?”林寓娘不再理会嬴铣,错开他便往前走,“以后天南地?北,各桥各路,他做他的国公?爷,我只管做我自己的事。”

天色渐晚,林寓娘正?打算着回刺史?府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离开,却听见嬴铣在身后道:“我并没有那样想。”

林寓娘原本不该应的,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他,他再说什么,又与她何干。只是心里想着事?情一时走神了?,才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下意识顿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