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可要为我们家做主?啊!”

林寓娘毕竟在军中待得太?久,竟没?发觉这称呼不对,正要上前辩驳,却听见一个声?音道?:“你?只将事实说清楚,自然会有人替你?做主?。”

其声?深沉铿锵,如击玉敲金,落在林寓娘耳中,着实是熟悉得过分。

林寓娘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只见身着县令官袍的范阳县明?府束手坐在旁侧高凳上,时不时掏出丝帕擦一擦额前汗珠,高坐在公案之后却是嬴铣。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在做主?审……她的案子。

林寓娘难免惊愕,堂上嬴铣看了她来却并不惊讶,只抬一抬手让差役也给她搬了个凳子。

“按你?所说,林氏是用药将你?儿?媳害死,这物证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寓娘张了张嘴,看看嬴铣,又看了看齐齐整整跪在堂下的孙家三口,终究还是安安静静坐下来。

孙婆子尚不知晓被告已经到了,也不知晓被告正坐在他们三人身后,只管一个劲地哭诉冤情。

“将军请看,”孙婆子拉起孙二的袖子,指着他手臂上寸余长的伤疤道?,“将军请看,我儿?子手臂上的伤,就是林氏用这把尖刀所伤。”

孙婆子不知道?嬴铣是何人,只是最近因着城东祭祀的事,幽州城街巷中多了许多军将,因而认出了嬴铣身上的武将衣袍,又见县令都让出位置缩手缩脚坐在边上,笃定这必定是个跟随皇帝左右的大?官。

“我家二郎原本力大?如牛,一日能收割三亩地,赶车、挖井更是不在话下,可自从?被林氏所伤,气血……气血虚亏,一日便只能收割半亩田地了。自打我家大?娘子死了,我家大?郎每日食不下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再有二郎……”

林寓娘真恨不得啐她一口,什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孙大?人高马大?,壮得活像是一座小山,哪里能见着什么骨头,再看孙二,这段时日修养得的确好,隔着衣裳也能看出腰间足足缠了两圈肉。

嬴铣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听了多久,神色中已经显现出些许不耐烦。

他打断孙婆子的诉苦,敲了敲桌案,指着堂上的物证一枚匕首,问道?:“林氏就是用这把刀刺伤你?儿?子,此刀是从?何而来?”

孙婆子连忙回?道?:“回?禀将军,这是老妇人在家附近的树丛中捡到的,上头还带着血,那?血就是我家二郎的。我苦命的二郎哟……”

“匕首上血迹乌黑,尚不能分清来源是人或是牲畜。”嬴铣捏着匕首翻看,“况且你?自述是在林中捡拾而来,又如何证明?此刀为林氏所有?或是城郊其他人户狩猎野兔、雉鸡所用,意外遗失,也不无?可能。”

“这、这……”

林寓娘闭了闭眼,孙家婆子说了那?么多,也就只有关?于这件匕首的事情是实话,偏偏嬴铣提出质疑的,竟只有这件匕首。

孙婆子拍了拍头,很快想起先前打听到的,胸有成竹道?:“回?禀将军,这把刀是在幽州城内铁匠铺所打成,刀上有铁匠的印记,我誊印下来去铺上问过,铁匠说,这样大?小的刀,他只替一个人做过,正是林氏。”

林寓娘也想了起来,刺史尊堂受了腿伤,经久不愈,已经生?出脓疮,为着给伤患清创,林寓娘在到达幽州之后,曾经托铁匠铺另造了一批锐器,既有轻薄如柳叶的新月刀,也有防身所用的利刃。

为着能够放入医箱,刀身比寻常刀刃做得要略短些,正是她伤人之后遗落城郊,如今又被呈上公案的那?一把。

想来这就是刺史夫人所说的,孙婆子用以说服明?府的那?枚“物证”了。果?然,只见县令擦一擦汗,朝着嬴铣拱手行礼。

“大?将军,仵作比对过孙二伤口,确实与此匕首相吻合。底下差役也去铁匠铺上差问过,果?然如孙婆子所说,经手打造过的铁器都留有印鉴,铁匠也记得这枚匕首的主?人,正是……”

说到最后,声?如蚊蝇,又擦了擦脸上渗出来的汗。

“是啊,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明?鉴。姓林的医术不精,害了我家大?娘子一条性命,又心?狠手辣,眼看争执不过,就用刀杀伤我家二郎,而后逃跑。”孙婆子连连磕头,“如今她得了机遇,要去做什么太?医署的医工了,可怜我一家人的冤情怎么能算!求大?将军为草民做主?啊!”

孙大?和孙二有如牵线木偶,也随之连连磕头:“求大?将军为草民做主?!”

林寓娘看他们三人惺惺作态,一个哭得比一个更可怜,拳头一握就要站起来,远远的,嬴铣似是察觉到她的愤怒,稍一抬眼朝她看来,示意她稍安勿躁。

林寓娘只得按捺下脾气,勉强坐在原处继续听。

“孙氏,你?消息灵通,既然知道?林氏能够去往太?医署做医工,也该知晓林氏是被谁封为医工。”嬴铣道?,“听你?的意思,是连陛下也被林氏诓骗了?”

“这……”

孙婆子一下被问住了。

林寓娘是皇帝亲自封的大?秦头一个女医工,自她以后,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男子一般参加太?医署考试,合格者便能为女医工。如今幽州城里,街头巷角都在传说这件事,除了女子能够参考以外,还有种种林寓娘心?善救人、救死扶伤的故事。

林寓娘是皇帝亲口封下的女医工,她的医术,皇帝也是夸赞过得。若说她医术不精,岂非是说皇帝眼光不好,轻易便被林氏骗了过去?再说林氏诓骗皇帝,也就是犯了欺君之罪,抄家问斩都不在话下,若是罪责当真敲定,人当真死了,孙家闹了这一场,又能得到什么?

孙家想要的,可是林寓娘这个人。

何况连皇帝都看不出的骗局,孙婆子却看出来了……她有几条命能这样洞若观火?

“是、是……不,不是,不是!大?、大?将军,”孙婆子气焰瞬间落下来,“林氏她、她是……她是逃走了,对,她发觉治不好我家大?娘子,临时逃走,这才害了我家大?娘子的性命!”

“逃走,害命?怎么,你?家大?娘子是只靠那?两口汤药过活,就算没?了开?汤药的人,难道?连煎汤药的人也没?了?缺了那?两口药,竟然比米面都还更要紧,立时就死了?”

孙婆子被说得额前直冒汗,她原是想说,林寓娘救治大?儿?媳不利,意外将人医治死了,又在孙家母子找她讨要说法时杀伤了孙二一刀,逃走了。

可林寓娘经过一番出征,得了天大?的机缘,成了皇帝亲口封的医工,如今除非皇帝亲自改口,谁敢说她医术不好?林寓娘既然医术精湛,足以封为医工,那?么孙家大?儿?媳便不能是被她给治死的,既然没?有前头这个死仇,林寓娘又为何要在孙二手臂上开?道?口子?

孙婆子年迈苍老的脸上泪痕未干,整个人却又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转瞬间便出了一身又一身大?汗,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混黄眼珠转个不停。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什么应对的说辞,堂上赢铣却是语气一缓道?:“你?状告林氏伤你?孙二手臂,既有人证又有物证,尚且算是有所凭证。而你?家大?儿?媳小产之后身体虚弱,仓卒病死,则是天寿有终,说是林氏之过,未免太?过牵强。”

“是、是……”

杀人重罪,远比用刀划伤孙二罪责更重,可先是皇帝亲口夸赞过林寓娘的医术,而后又是物证不足,嬴铣三言两语,就将大?儿?媳的一条人命从?林寓娘身上摘了出去,孙家婆子自然不甘心?。

可她又哪里能有辩驳的余地。

只庆幸着自己还捡到了一件匕首做物证,好歹不能让林寓娘逃脱了去。

却听嬴铣道?:“至于她伤人一事,孙二手脚尚齐全,可见当时伤口不深,如今又已经愈合,便商定个数额,赔些银钱……”

赔钱?赔什么钱。当日分明?是孙家母子先起了恶毒之心?,孙二若是不以武力威逼,恃强凌弱要来抓她,她又怎么会伤人。林寓娘伤人不过是为自保,怎么反倒还要给恶人赔银钱?

林寓娘听到此处,又是不由自主?坐直了身,想要开?口反驳,可还没?等她出口,孙家婆子却高声?道?:“回?禀大?将军,我们不要银钱,只想要个公道?!”

“你?想要什么公道??”嬴铣状似无?意,“你?是想要也往林氏手上划上一道?伤,还是要她入狱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