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皇帝的礼贤下士仅此一回,但在班师回朝时,林寓娘却在晃动的车帘一角,看见皇帝翻身下马,亲自驱赶御马同士卒一道拖运辎重。
旷日持久的战事终于结束,秦军夺取高句丽十余座城池,于平壤置安东都护府,至于俘虏的六万户,共三十万人,则会分批迁入中?原,日后他们在大秦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子嗣,流系传世,便是?真正?的大秦子民了。
昔日敌手变为同伴同袍,林寓娘在人群中?看见熟悉的面孔,那个货郎,战事一起他便带着家人躲进深山中?,如今易主之后,却仍像先前那般身系琳琅商货,叫卖一如从前。
这一场仗算是?解了新罗燃眉之急,使臣的一番哭诉终于是?换来了和平与安定?,上表又是?叩谢大秦皇帝圣恩又是?感谢大秦军民援手,欢天喜地地捧着战果回去了。
但班师的秦军却并没?有急着庆祝胜利。
七月中?旬,圣驾驻跸幽州,下旨收殓所?有此战中?阵亡将士的尸骨,将于城东举行祭祀仪典,超度亡魂。
幽州没?有兴建离宫,刺史只得将私宅让出来给皇帝起居,所?幸刺史家宅占地广阔,屋宇遮天蔽日,台榭参差,高阁长廊,规模几乎同长安城内的公主府、王府相较。皇帝一看地方如此宽广,干脆大手一挥,将随行的文武官员一并安排进来居住。
裴方正?、嬴铣等人既是?重臣又是?此战功臣,自然要安排进来,厢房仍有空余,于是?将吴丰、吴顺兄妹这些随扈的随扈也安排着住进来。
安排到最后,不知为何,就俩林寓娘也被内官引着进了间地处偏狭、格局严整的静院里头居住。
林寓娘起先尚不清楚这是?皇帝的恩典,直到吴顺跑来串门?,看着她这院子竟有一株极漂亮的杏树,语带艳羡,才?晓得能?够随驾竟然也是?难得的好运气?。
再次回到幽州,林寓娘只觉得恍若隔世,沿路习惯了摇摇晃晃的绛帐同马车,再次躺在四?足立定?的床榻上,半夜竟然摔下来了一回。
睡得不安稳,吃食上也是?烦躁少?食,短短一旬竟然比先前在战场上清减了不少?。
又过?得几日,有内官上门?通报,说是?祭祀仪典的日期已?经定?下,叫她做好准备。
“冒昧问中?官,该如何准备?”
原本以为在辽东城时那回面圣便已?是?最后一回。那日的情景,几乎每一日都要在林寓娘眼前重现一回。
也不仅仅是?因为愿望破灭带来的挫败感,一遍又一遍回想过?后,林寓娘光是?想想犯了多少?错便能?惊起一身冷汗,那时在医舍,她才?刚帮人处理完伤口,身上又是?血污又是?灰尘,没?有沐浴更衣,没?有焚香除秽,面圣的礼仪只在麟游县时学过?一回、用过?一回,而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在军营,处处不便,又有皇帝金口玉旨,特许“不论君臣,只有同袍”。可眼下到了幽州城,情况应当大有不同了吧?
就算是?面见晋阳公主前,江府的仆婢们也还抓着她狠狠刷洗过?一番。
面圣时应当有什?么样的规矩,行礼时该有如何说辞,又该如何不着痕迹地领会上意,别说在麟游县临时抱佛脚学到的那些规矩,就连在江府同嬷嬷学的面见公主时该行的礼数,这些年来用进废退,也早忘了个七七八八。
到了幽州城,应当是?又要论君臣了,可林寓娘也不是?臣子,只是?个刚封了医工的庶人,庶人面圣应当做些什?么?
林寓娘往传旨的内官身后看,内官不明所?以,也转头往身后看去,却是?空无一人,并没?有前来教?习她礼仪的嬷嬷或是?礼官。
内官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态度十足和蔼。
“娘子不必紧张,圣上下旨已?将祭仪的时间和仪程四?处张贴,告知城内百姓,届时不仅是?主祭的陛下与文武官员,寻常百姓也可到场观礼。”
到时候林寓娘按照身份站在平头百姓中?间,大概是?瞧不着皇帝的。
“此次祭典是?为这安抚死去的将士,娘子于国有功,也该到场观礼。”内官叉手行礼,“娘子没?有陪祭的职责,自然也不必习练祭仪的规矩。”
林寓娘这才?反应过?来,内官前来大概不是?为了传旨,而是?像在街上张贴布告一样四?处传达消息,只是?因为她住在幽州刺史府里头,瞧不着街上的布告,所?以才?特地跑了一趟。
皇帝下令举办的仪典,她只要观礼,而不用遵守规矩。
林寓娘正?觉出几分新鲜,眼见内官仍旧杵在原地等她的回答,这才?反应过?来。
“中?官见谅。民女,民女会准备好的。”
内官点点头,告诉她提前一个时辰会有马车接引她去城东,让她务必不要拖延时间,以免冲撞皇帝与官员的车架。
“是?。”
随后还有别家要通报,内官行过?礼便走了,林寓娘倒是?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
住在皇帝随扈应该住的地方,出行有马车接引,连近侍皇帝的内官都对?她彬彬有礼。
林寓娘说不好心中?这股异样的感觉究竟算不算好,只是?打从心底里生出些不安来。
……
转眼便是?祭仪这一日。
林寓娘从头天晚上便没?能?睡着,从箱笼里头找了两件浆洗干净的、半新不旧的衣裙,束好头发,别上发簪,打扮整齐后出门?来,在门?前等候的却不是?接引的马车,而是?吴顺。
战事结束,吴顺终于换下了那身沉重的铠甲,流落的胡服加上高高束起的发髻,竟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
“你怎么来了?”
林寓娘不解,前些天两人便通过?声气?,吴顺有将职,祭典时同他兄长一样要站在军士那一批里头观礼,林寓娘是?个平头百姓,大概会站在百姓堆里头观礼,两人并不同路。
眼看着天色快要亮了,林寓娘皱眉:“你若是?耽误了仪典,不怕你兄长生气?吗?”
吴顺耸了耸肩,仍旧是?那套说辞:“大将军没?有别的吩咐,只让我随行保护林娘子的安全。”
届时祭典时人员繁杂,她还是?就近护着林寓娘更好,免得出些什?么疏漏,这也是?吴丰同意的。
才?刚打完一场仗,祭典周围既有幽、营两州府兵,又有皇帝亲军守卫,到底能?出什?么事情?但事已?至此,林寓娘早知道多说无益,干脆提起裙摆同吴顺一道上了车。
雄鸡唱白,天色熹微,街上已?有前往观礼的百姓带着祭品往城东走,马车的木轮在道上行轨快速滚过?发出辘辘声响,忽而一阵风起,吹动车帘。
“咦……那不是?……”
车帘倏地落下,遮蔽住一切好风光,车架迅速往前,只留下滚滚飞尘。
“阿娘,怎么还不走?再晚些就赶不及了。”孙家大郎见母亲不挪步,面上显露出些不耐烦,“咱们得站得更前些,说不定?能?看见陛下真容!”
孙家婆子如梦初醒:“对?,对?。”
那人伤了她儿子,早该潜逃去别的什?么地方了,怎么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幽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