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娘子,我的好娘子,你不会当真疯魔了吧?‘父母不能?贱卖子女’,何为贱卖,何为贵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处置之权自然也当由父母做主。退一步说,若是?家中?当真贫贱如此,短米缺粮,以至于要卖儿鬻女以图温饱,为人子女者难道还能?在乎良贱之别甚于父母之性命吗!若如此不孝不仁,也不当为人了。”

吴顺说着说着竟然激愤起来,这也难怪,中?原王朝自古以来便是?以仁孝治理天下,见死不救为不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不思反哺,至于不孝,那更是?连为人都不配。

就如同当日孟父缠绵于病榻之上,幼弟受困于他人之手,母亲左支右绌,家境艰难如此,孟柔身为长女,不肯自卖便是?不孝,能?够换来二两金解燃眉之急,即便身死也不足为惜。

何况是?卖与他人为奴为婢,何况是?沦入贱籍。

至于何氏偏心孟壮,几次三番出卖孟柔,五指尚且有长短,何况人心偏向?父母为尊长,有所?处分子女就该听命才?是?,有所?忤逆,便是?不孝。

林寓娘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比先前面圣时凄惨更甚。

“良贱制度自古有之,世家田连仟伯,蓄奴何止千万。”别说世家,就连吴丰、吴顺这样的寒门?家里,也少?不了有十来个健仆,七八个侍婢,“子又生子,孙又生孙,许多贱籍祖辈就是?贱籍。平白无故的,就要主家放走奴仆,这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当然没?人愿意。”

也是?因此,林寓娘才?刚一提出父母不可贱卖子女,在场文武官员也即世家子弟,便个个面色青黑,似有不悦,这也难怪,若是?父母不可贱卖子女,子女岂非生下来就是?良籍?如此说来,不但不合情理,若是?当真施行,只怕也要让他们人人肉痛。

而一旦再提出要让奴婢自赎,便个个怒不可遏,彻底转换一番态度,也是?同样的道理。

吴顺没?发觉林寓娘的不对?,只继续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良贱既殊,自身已?经是?主家资财,又何来所?谓‘自赎’一说?没?有私产,所?谓自赎,也只是?在窃用主家资财谋利而已?,与偷盗无异。这资财若非偷盗,而是?由主家赏赐得来,那么你所?心心念念的‘自赎’,也不过?是?主家同意放良而已?。”

是?啊,林寓娘心想,她当日为奴婢时,就连身价也全由江铣这个主家量定?。孟壮贪渎,获利千万钱,她的身价便也水涨船高,成了她这辈子也赚不到的钱,而一旦卖身为奴,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手里头了,又哪里能?谋出路,想法子挣赎身钱呢。

“何况,良籍就一定?要比贱籍更好吗?”

吴顺看林寓娘闷闷不乐,但实际上,她打从心底里不明白林寓娘为何如此在意贱籍。林寓娘是?庶人,能?够办下过?所?,长途跋涉到幽州,又能?随军出诊,以至于受皇帝青眼,被封为医工。这样还不够吗?她是?庶人,又没?有落入贱籍的可能?,何必如此在意那些贱籍。

不过?,即便她能?得皇帝青眼,能?够入册太医署成为女医工,但她难道还能?一辈子行医吗?终归是?要嫁人的。她同嬴铣情深义重,但毕竟终归是?个庶人,没?有宗族庇护,没?有根脚,日后最多只能?做个良妾。

而妾通买卖。

良妾比起贱籍贱妾来说,多了个白身的良籍,但在国公夫人跟前,只怕也同个会生孩子的奴婢差不离多少?。

吴顺自觉已?经找到了林寓娘的心结所?在,在战场上,林寓娘尚且能?不顾礼法,与嬴铣同室出入如同夫妻,但等到了长安国公府,规矩森严,动辄就是?言官弹劾,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她还能?同嬴铣情谊如一吗?

可若是?不嫁赢铣,嫁于随便的一个什?么贩夫走卒,她又能?够甘心吗?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世家大族的奴仆们锦衣华服,每日吃食上的油水便能?抵平头百姓几年花用。”更不要说弹琴奏歌的乐伎、腰肢如柳的舞姬,身有所?长,甚至能?被诗词传诵,与诸子名臣同列史书,千古流芳,比起街头巷角的耕夫与铁匠籍籍无名,岂不是?更有地位?

“权贵视金银如泥沙,白身用米面尽锱铢。做大家奴仆,好歹不必担心温饱,林娘子又何必替他们多虑。”

日子过?得好或者不好,哪里是?一纸身契,良贱二字能?够勘定?分明。

吴顺没?有做过?贱籍,没?有被人当成货物一般随意买卖,随时可以弃置路边,当然可以这样轻飘飘地作?壁上观,可林寓娘却是?实实在在地经受过?。

主家一句话?就能?将你捧上云端,一句话?就能?将你打入泥泞,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就连生死都不由自主。爹娘不是?爹娘,同伴不是?同伴,连人都不是?人了。

吴顺只看着她:“就算是?个良籍,是?个白身庶人,难道便能?够自主吗?”

如同当头棒喝,林寓娘瞬间惊醒。

范阳县衙强征她入军营时,难道她不是?庶人,不是?良籍吗。

“可是?……这就是?我的愿望。”皇帝答应了她。

可林寓娘已?经知道,皇帝根本不可能?答应她,她所?想要的,也根本不可能?得到。

崔有期将孟柔压在堂中?肆意凌辱,戴怀芹下药害她性命无所?顾忌,难道是?因为她们是?良籍,而孟柔是?贱籍吗?不是?的。良贱之上尚且有寒庶之别,寒庶之上又有世宦,林立世家之中?,又有五姓七望,赫赫皇权。

没?有穷尽,只有彼此倾轧。

哪一天能?够自己做主。

成为医工的喜悦不过?短短一忽儿就过?去了,林寓娘在医舍待了许久,处理了伤兵,又洒扫过?场院。

听赵石说,皇帝后来果然是?去探望了何力,何力头回进医舍时便是?让人抬进来的,是?林寓娘亲自替他缝合了伤口,后来医舍里头人多事忙,林寓娘每日连医案都来不及记录,根本不知道何力当日就醒转过?来,捂着伤口实在是?气?不过?,吩咐手下多取来几卷棉纱布,同嬴铣一般将伤口紧紧缠裹,而后又杀了出去。

率领八百骑兵与高句丽西线一万援军杀得有来有回,不但歼敌千余,还将敌军诱引入套,这才?没?让嬴铣的计划有所?疏漏。

再回来时,便又是?让人给抬进来的。

林寓娘只当是?自己失职,没?能?好好看住人,何力的伤口未及愈合便再次撕裂,显得比先前更加骇人。幸而吴顺寻嬴铣求得了支援,再有分帐而治之后,身上的担子减轻了不少?,随后林寓娘每日都要前去探望何力,检查伤口,好歹是?将人摁住了没?再出去。

于她而言,何力伤势未愈便有提刀上马实在是?找死,但对?于皇帝而言,将领身先士卒,又如此刚猛能?战,实在应该大加厚赏。

于是?不但亲自探视伤员,亲自替他换药,还许诺了许多金银财宝,高官厚禄。

那头的情景,可比在林寓娘这头的吃瘪更在意料之中?。

既然已?经有人给何力换过?伤药,林寓娘自然是?不必再去了,至于原来的医舍,吴顺既然会将她搬到绛帐里头去,当然也不会给她留有后手,人人都知道她林寓娘是?嬴铣的帐中?人,她已?经有了去处,医舍队正?又怎么还会在这里替她留屋子?

无头苍蝇般乱撞一会儿,终于还是?回了绛帐。

夜深了,今日没?有起兵戈,因着陛下四?处巡视探望的缘故,就连日常的操练也免了。外头一片欢声笑语,篝火烧得四?处一片燏燏,林寓娘写好医案,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早知道就别说多余的话?,只将老师的医书奉上,刊印传世,也算解决了一件重要的事。可嬴铣却又提醒她,切莫提及与老师相关的任何事,不论是?医书又或是?别的什?么,就连名字也不能?提。

看嬴铣正?经的模样,楚鹤之死,似乎还有别的隐情。只是?老师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死前又为何会留下休书,这些都不得而知。

陛下准许的愿望,多难得啊。

可她心底里也知道,皇帝要的是?施恩,她该做的,便是?配合所?有人,铭感五内,感激涕零,于是?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可是?,她真正?的愿望呢?

外头吵吵嚷嚷,人人都高兴,好似只有她一个不正?常,林寓娘被吵得心烦。

听着逐渐靠近帘帐的脚步声,她扯过?被子蒙住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