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直说名讳,但林寓娘已经?知道是谁。
实则也不必多问这一句,这还?能是哪里。
自然是赢铣的私宅。
不是要?去高句丽么,赢铣把她带到?他私宅里头做什么?虽然有些无可奈何,但确认了这是赢铣的安排,林寓娘刚冒头的几分慌乱竟立刻消退下去。
她不松手,侍女们也没强求,往前几步在前替她引路,越往里走,越能发觉沿途屋宇高阔,华苑轩敞,赢铣在边地?的私宅,除开因地?域不同而有所区别?的几处景致以外,大处豪丽,小处精致,移步换景,比起长安的国公府也不差什么。
只可惜林寓娘没什么欣赏美景的心情,越看脸色越发沉。
绕过砖墙影壁,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侍女们带着林寓娘走过门槛,上房里头竟是一方巨大的温汤池。
玉片为?璧,雕梁画栋,蒸腾热气没有尽头似的熏蒸着四壁,木架边上,澡豆、香胰子,熏香的药丸,摆放整齐的各色花瓣、鲜果,供以更换的衣裳,无所不有,一应俱全。
林寓娘看得又是一怔。
“娘子一路前来?辛苦了。”仍旧是那?个侍女,觑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开口,“郎主特地?嘱咐过,要?奴婢们尽心侍奉,不得有丝毫怠慢。娘子,让奴婢们服侍您更衣洗浴,消解消解身上的乏累吧。”
“这也是你们郎主的吩咐?”
“是。”侍女们答。
在门外接行李时?被拒过一回,侍婢们吃得教训,没再贸然上前,束手静等着听吩咐,等了好一会儿,却看见林娘子旋身大步朝外走去。
“娘子!”
……
赢铣回来?时?已是深夜,往常林寓娘在这时?辰早该睡了,但等他提着小灯回到?卧房时?,里头却是灯火通明。
亮光透过半开着的支摘窗打?在地?面上,照得一片亮堂堂,手里的灯笼反倒成了累赘,赢铣吹熄灯笼放在廊下,推门而入。
林寓娘果然没睡,他没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灯下读书等他,孟柔不识字,林寓娘却看书看得入神?,好一会儿才收回思绪抬眸。
也有小半个月没真正照过面,骤然对上目光,两人?俱是一怔。
“你回来?了。”
或许是烛光太温柔,又或许是林寓娘的语调太过平静,赢铣好半晌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但在他恍惚的时?候,林寓娘却已经?收好手中医书起身。
“大将军,令府贵仆们大概是弄错了。”林寓娘的神?情同她的语气一样平静,“这是将军的卧房,我是客人?,原本不该进来?,可令府下仆们不但错将我带到?这里,还?拦在外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我走。”
时?至今日,林寓娘早不是当?日被岑嬷嬷一辆马车带着上京,进了江府偏院,连厢房同正房都分不清的无知村妇,自打?下了马车,人?人?都对她和颜悦色,笑脸相迎,但不论是净室里头的热汤池,过分豪丽的卧房,还?是下仆们的满脸热忱,都不是高门豪族的待客之道,而是服侍主家时?才有的谄媚。
林寓娘刚进门时?,侍女们同她说:“林娘子回来?了。”
这话?听来?十分好笑,她是头次到?营州城,这两个字究竟从?何说起。
除非他们要?迎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远道而来?的林娘子,而是赢铣,和他的……
林寓娘原本是要?走的,她也的确往外走了。可刚一挪步,方才还?满脸生?花的侍女们便个个惊慌失色,里里外外地?跪了一地?,要?么讨饶着“请娘子恕罪”;要?么求她“等郎主回来?再发落”,又是磕头又是哭求,总之就是不肯让她走。
十来?个十几岁上下的小娘子呜呜喳喳,越吵林寓娘越窝火,可看她们磕头磕得脑门发红肿起,她又哪里还?能走得动。
也就只能留在主屋里头,苦等着金乌西坠,主人?回家。
“烦请大将军同贵府门房吩咐一声,我并非是囚犯,也没有卖身于你。”林寓娘心里头憋着气,说话?时?也就不大客气,一边背起箱笼一边道,“他们不必殚尽竭虑地?将我困在这里头。”
三两句话?之间,所有的旖旎气息都被搅散,赢铣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他侧身拦住往外走的林寓娘。
“你又在闹什么?”
“闹?”
林寓娘气急了他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出尔反尔的分明是赢铣,他反倒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好似她才是那?个恶人?。
“当?日已经?说好的不再见面,是谁忘了?是谁几次三番爬到?我床上,又是谁一声不响把我带到?你私宅里头来??究竟是谁在胡闹!”
赢铣忍耐着压低声音:“我只是想?让你好过些!”
再不相见?赢铣不记得什么时?候答应过这话?,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答应下来?。
“军令如山,连我也不能轻易通融,你头回随军出行,日夜兼程不说,沐浴更衣都要?有所顾忌,实在太过辛苦。”赢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劝哄,“全营州城里,唯有此地?能引热泉,我想?着医工曾说过你受寒太过……”
赢铣停驻此地?本是因为?东征,虽说尚不知前程如何,但他受任幽州都督,节度两州军事,自有开立府邸的需要?,原只打?算随意征用一处官邸,或是荒废寺庙稍作修葺,但最后还?是选了这地?方,精心修饰,单是界画就耗费了一个月。
只是因为?引路的参军说,地?中热泉能活络经?脉,能驱散寒气。
松烟与?吴丰知晓他腿上有旧伤,都以为?他买下此地?是为?疗养旧伤,可他吃住大多都在军中,府邸里的下人?们泰半没有见过他真容。
直到?林寓娘回来?,这处宅院才真正派上它该有的用场。
可林寓娘却说:“我当?不起。”
“你怎么当?不起,是谁多说了什么吗?”赢铣捏了捏眉心,语调带着些急躁,“这里的所有东西,所有物件,世上唯有你最能随意取用,你”
“谁也没有多说什么,是我自觉配不上。”林寓娘只是道,“林某不过是一介庶人?,配不得这样珍贵的热泉,也本不该踏足贵地?,自然也当?不得将军如此照拂。”
“你怎么会只是一介庶人?!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娶你,三年前我就已经?脱离江家,没人?能再对我的婚事置喙。只要?你肯点头,哪怕是现在……”
“我不需要?!”
赢铣面色瞬间变得紧绷。
从?幽州出发时?尚是盛夏,如今却已近秋,清凉夜风拂过烛火带起一阵摇影,房中二人?亦是心绪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