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孟,你……她打过你,当时在江城,她甚至想过要?杀你,你为什么……”江铣难以?置信,眼见着林寓娘连行装也不打算收拾,抬脚就要?往外?去,连忙挡在她身?前。
“阿孟,为什么!”
话音刚落,江铣心里却已然得到了答案。
断指存腕,害之中取小也。她是明知道登上那辆马车或许是万劫不复,也不肯再待在他身?边。
她就这么想走。
江铣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林寓娘以?为他就要?生气了,禁锢住她的?大掌也确实加重?了力道,可转瞬之间,江铣的?眼神却又?柔和?下来。
“阿孟,我知道你生气,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或许还有很多误会。可是那些?我都?可以?解释,阿孟,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不是要?当我的?妻子?我现在已经出族,不用再受家族制约,什么士庶不婚,良贱不婚,都?不必理会,我可以?娶你了,以?后再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对,对了,你不是很喜欢黄金吗?这些?年的?俸禄,赏赐,我都?给你留着的?,还有那些?首饰,你要?是不喜欢,我去让人换了样?式再打了送过来。你、你放心,我虽然不再是江家人,但我的?……”
“你说的?这些?,同我到底有什么干系?”林寓娘强忍着不耐烦,一字一句重?申,“我不是什么阿孟,我早不是孟柔了。”
江铣像是个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孩子,连连点头:“对,对。寓娘,你……我知道你恨我让你与血亲分离,但你也看到了,他们根本不配。我……我如今也已经出族离家,孑然一身?。”他小心翼翼道,“寓娘,你别再恨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江铣,你不觉得你自己?很无耻吗?”林寓娘却再也听不下去,奋力将他推开,“别再说这些?恶心的?话,你要?买谁做奴婢,要?卖谁,要?把谁放良,全都?与我无关?。你要?出族,要?离家,要?断绝亲缘,也都?是你自己?的?决定,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我,”江铣懵了,“我都?是为了你……”
“你有问过我吗?”林寓娘怒道,“我需要?你做这些?吗?你做这些?,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意思,也从来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
是,没有错,林寓娘知道,让她落入奴籍的?不是江铣,而是何氏与孟壮。经过那场朝堂公审之后,她分明知道,自己?沦为奴籍这件事,她该怨怪阿娘,怨怪阿弟,甚至怨怪崔有期,怎么着也不该怨怪江铣。
他多尽力啊。先是当着她的?面揭穿何氏真面目,强逼着她同卖女牟利的?生母断绝关?系,又?提前在官衙将她落为奴籍,免去何氏卖女的?后顾之忧,让她不至于成为真正的?奴婢,受尽磋磨与折辱。
江铣甚至还想着要?将她放良呢,因为奴婢放良也止听为妾,她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当他的?妻子,所以?江铣甚至认下了那封婚书若是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没有撇清干系,她或许,当真会成为江铣的?妻子。
他甚至不必自请出族,也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她为妻。
可是……
眼前人有着熟悉的?五官,熟悉的?样?貌,穿着素衣,杵着竹杖时的?江铣,同当年在安宁县时的?江五简直一模一样?。那时候江铣的?伤才刚恢复,尚且不能走远路,每次她回家时,江铣总是会撑着竹杖站在门?口等?她回来,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可是现在看见江铣苍白的?脸,看见他撑着的?竹杖,林寓娘只能想到当日在官道上,楚鹤是如何被?绑在马车后头,生生被?拖拽得皮肉绽开。
林寓娘胸膛重?重?起伏,突然一脚踢开那竹杖。
“孟、林娘子你怎么能……”松烟被?人拦在院门?口,一时挤不进来,惶急嚷道,“五郎!”
江铣已然栽倒在地上。
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摔倒,用手勉强支撑起身?体,双腿却孱弱得使不上任何力气。江铣是惯常出征,惯常受伤的?,拘在江家别业这么久,折磨他最深的?不是饥饿,不是杖刑,更不是鞭打,反倒是连续几日的?罚跪,牵动了他的?旧伤。
是他受过伤,又?被?孟柔治好了的?双腿。
从前的?孟柔,一见他摔倒便急匆匆地扑过来嘘寒问暖,可现在的?林寓娘,却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当然不会搀扶他。
“你说你爱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你在梦中呓语旁人姓名,是你动弹不得,不得不攀着我这块浮木求我救命,求我为你治伤,还是从你在婚书上签下江五开始?”
江铣浑身?一震:“阿孟,那是……”
那是什么呢?孟柔不知道她是被?人利用害他的?刀,不知道她是崔有期花二两黄金买来泼在他身?上的?泥点子,她什么也不知道,只当自己?是给军户江五冲喜的?妻,一开始想着给他治好伤后就和?离,交心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当他的?妻子。
孟柔什么都?不知道,他却什么都?知道。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动了情?,交了心,越界的?那个人,分明就是江铣。
可最后在婚书上签下“江五”的?,也是江铣。
江铣绞尽脑汁地想要?解释,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借口和?理由,却先看见了林寓娘腮边落下的?泪痕。
“何氏是生我的?阿娘,她给了我这条命,对我又?有养育之恩,我阿爹又?病了,我天生欠他们的?,就算被?卖了,也算是还债,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可是这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身?为孟柔,身?为父母的?血脉,她天生就欠着父母的?债,何氏要?卖她,她也只有用一身?血肉偿还而已。何氏所为是天经地义,她不敢怨,也不能怨。
可是,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江铣,她不欠他。
“你非逼着我同他们撕破脸,非逼着我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从来也不在乎我愿不愿意。你与你的?家人决裂,也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从来也同我没有干系。
“你什么也不说,从来也不解释,不过是因为觉得我不配。因为我是个庶人,是个奴婢,我愚钝,我轻信,你笃定我想不清楚,不能理解,做不了决断,所以?从来也不肯让我决断。”林寓娘的?眼泪如断线珠串一样?落下来,但不管情?绪再怎么激动,她的?声音仍然清晰平稳,“可是做你的?妻子,是我自己?决定的?。”
二两黄金卖了身?,又?或是冲喜,的?确是情?势所迫。可当日留下照顾江铣,是孟柔自己?做出的?决定,而后动了心,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也都?是她自己?决定的?。
孟柔看似软弱轻信,不过是因为她对人充满善意,不过是因为她爱他。后来她决定不要?他,于是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江铣猛然反应过来:“阿孟,我知道错了,我,是我不对,我可以?改,我都?可以?改,以?后……”
“没有什么以?后。”林寓娘深吸一口气,擦去眼泪,“何氏确实骗了我,害了你,孟壮也确实贪婪无厌,可是他们如今一个成了废人,一个年近半百还要?劳累奔波,这难道是他们应当承受的?罪过吗?我心生妄想,竟以?为自己?是你的?妻子,或许在你们眼里,这也是贪婪无厌吧。”
她想起戴怀芹说的?,她贪婪无厌,十分令人厌恶,又?冲犯贵人名讳,合该改名叫孟厌。
而今她终于连这个名字也失去了。
那日在大殿上,皇帝高坐上首,文武百官分列两边,全场唯有他们三?个庶人。那些?峨冠博带的?贵人议论着他们的?事,可那些?事却根本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一家都?这样?贪婪,这样?令人厌恶。他们确实犯了错,可是罪当如此吗?皇帝分明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可为什么到头来,他们所遭受的?却比应当的?还要?更多?
不过是因为,他们卷进了崔有期对江铣的?一场算计。
江铣自然是无辜的?,那日在朝堂上,林寓娘听得分明,江铣被?下狱,被?施刑,流落到安宁县,又?被?迫娶了她一个庶人为妻,全都?是崔有期推波助澜,暗中陷害。他应当是无辜的?。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以?至亲缘断绝,失去一切,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与她而言,这难道又?公平吗?
“不是这样?的?,阿孟……”
江铣倒在地上,眼眶已经红了,他甚至落了泪。林寓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江铣。被?家族抛弃,身?受重?伤,不能行走,这样?的?江铣,同当日在安宁县的?江五,似乎没有两样?。可即便那时候江五承受着更重?的?伤,更深刻的?疼痛,更残酷的?折辱,她也从未见他留过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