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都?眼皮下垂,阴冷冷地说:“科林,已经没有延山部落了,你们都?是?我克烈部的人,有甲骑兵,都?是?自己掠来的财富,这次战胜苏赫部,你们也能穿甲戴盔,不要心有怨怼!”

科林族长怒容一滞,骂骂咧咧的声?音小了些,然?后坐了回?去。

其他人的脸色更不好看,或者?说自从来到苏赫部地盘上,踏上这片黄金草场后,大家没人脸色好看过。你压得住一家,压得住人心向?背吗?

夜晚,苏赫部集兵一处,分发油盐充沛的羊汤羊肉和土豆,土豆是?主食,很能饱腹。明明才接触土豆不久,但苏赫部人简直就像是?遇到了最?火热的情人,对土豆充满了爱意,每天琢磨怎么吃它。这会儿有人烤土豆,有人烧土豆,还有泡羊汤的,伴着?肉吃的,甚至有牛乳里加土豆泥的异端。

而即便是?在热火朝天吃大锅饭的时候,也都?是?按三军顺序来,同时间段必须维持一军的警戒,右军今日不曾出战,精力很足,在最?后一个吃饭,没人有意见,大家都?很信服。

北至塔塔尔部,林一已经围困公主城五日之久,魏人围城也有兵法的,大军围城首要是?粮草要足,其次围点打援,但很可惜,塔塔尔部没有援军。

夜风吹拂,林一举着一只油光发亮的烤羊腿,对王澈说:“吃完我进城看看,按理不应该啊。”

这几天真是?什么招都?想过了,除了直接飞进城里啄死阿勒坦赤那之外。林一和王澈崔殊所设想的最?好局面是?,城中内乱,有人拿着右贤王的人头开城门投降,这样才是?真正瓦解掉了一个传承几千年?的雪域王族势力,是打断了他们的脊梁。

但是?人家没有按照剧本走,林一也实在不想在这上头浪费时间了,她不能在塔塔尔部耗太久,至于什么王族死灰复燃,那就让以后的自己去烦忧吧。

王澈甚至没有坐他那个轮椅小车,而是?席地坐在草地上,咽下口中的热汤,擦了擦嘴角,才开口道:“低估了阿勒坦这个姓氏在雪域的威望,五天了,他们自己动手的可能性比较低了。”

崔殊捋着?他的两撇小胡子,林一只要看到他一张清俊脸庞留两撇丿-乁这样式的小胡子就会笑,尤其他自己还不觉得的样子,经常会很爱惜地在捋。

崔殊瞥林一一眼,然?后笑着?道:“既然?这样,不如先?行?攻城,事后怎么都?好说。”

林一还在琢磨,王澈直接把话说透,“动手,然?后找个投降的,把我们设想的局面编出一套来,阿勒坦赤那可以死在我们的手上,但不可以死得像个英雄一样。”

这一点上,三个人是?达成共识的,想要和平吃下塔塔尔部这块地,只靠几场演讲很难,林一很努力地把公主城的塔塔尔王族丑化成为魏朝世族那样的形象。但实际上,在雪域这样贫瘠的地方,一个血脉流传几千年?的雪域大部落,虽然?期间换过几个姓氏当家吧,但这其实更能证明阿勒坦家族对塔塔尔部的存续是?有极大功绩的。

魏朝世族也一样,春秋无义?,战国互攻,能在天下乱世之时把家族代?代?传续下来,本身也代?表了一种生存智慧。在佃户眼中敲骨吸髓的主家老爷,对同宗族的小辈很有可能是?一位温厚长者?,一个大部落不可能都?是?奴隶和奴隶混血,是?有阶层的,想叫这些人收心,这“温厚长者?”只能死得不大体面些了。

夜色掩映下,林一化鸟而飞,像个小型战机一样一飞冲天。王澈是?第一次看到林一化鸟,他之前?倒也信了,鸟人这种存在可以完美解释林一身上的种种异常,而且他也大致能猜到那个要他画进图腾里的丑鸟大概就是?林一本来的模样。

可是?此时此刻身临其境,他是?真的感?到了一丝窒息。

美即是?丑,丑即是?美,人对鸟类的美定义?是?什么,这些完全和林一的鸟躯无关,这巨鸟体态没有一丝一毫无用的废处,连他曾经认为突兀的鱼尾都?显得强壮有力,虽然?很像是?拼凑的东西。

看了很久,直到夜幕浓稠再也望不见鸟影,王澈揉了揉发酸的脖颈,问崔殊:“你信这世上有圣人吗?”

崔殊白了他一眼。

王澈继续揉着?脖颈,好像也不在意崔殊的答案,喃喃自语地道:“窃贼、圣人、盗匪,圣人做窃匪,窃匪为圣人,是?耶非耶?异人,你信不信这世间,能再有一位天下共主,能再出一曲《击壤歌》,能涤荡世间魑魅魍魉,真来一场见之天下安宁?”

崔殊往篝火堆里添了块黑石,小胡子被夜风吹得一飘一飘的,冷笑着?说道:“我看你是?疯了。”

王澈仰头?不语,仿佛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在他眼里,他眼中唯有天空,目下无尘。

崔殊低声?道:“你我都?是?世族出身,你当知现在的世族是?依靠什么在生存的,真出一位你口中的圣君,你有想过世族的未来吗?你我承蒙祖荫,代?代?显贵,岂有传到此代?,却叫后世子孙泥泞加身,和平民争出头?的道理?”

崔殊心绪不平,眉头?深锁,不知是?在说服王澈还是?说服自己,“帝力于我何有哉,帝力于我何有哉!圣君不索黎民,不享脂膏,不食人间烟火,你要圣君如此,还要臣子如此,你要的太多了!王清仪,我早知你疯了,但没想过你这样疯!”

王澈还是?不语,仰着?头?,目光只是?看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春月,看起来傲得惊人。

崔殊走来走去,说了很多话,雪域春季的夜晚寒凉,他却出了一头?的汗,直到再度走到王澈身边,唇瓣颤抖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王澈姿势不太对。

他维持这个揉脖颈仰头?看天空的姿势,是?不是?太久了点?

哦呦,这狗东西扭到脖子了。

第 74 章 有奴奋起,斥王无道,杀……

公主城其实有个挺好?听的原名, 叫北都,不?过二百多年雪域人都管它叫公主城,原名叫什么也无人在意了。

林一飞过城墙就?找了个地方落地, 毡衣一披, 帽子一扣, 大摇大摆就?走在了路上?。在魏朝, 哪家的部?曲私兵可能一目了然, 比如?风氏主家给部?曲的四季衣裳颜色偏黄绿,姜家喜白袍, 偶尔也有同色的, 但衣裳制式不?同,在同一郡的会做出区分。魏朝的兵卒则以黑衣为主, 上?国嘛,染料来源多且丰足。

雪域可没这?个区别, 苏赫部?落和克烈部?落打仗,战前为了区分,苏赫阿那让自家骑兵袒露右臂,拔都让克烈骑兵全都颈围皮毛, 以此避免误伤。

同样的,林一双手?揣在毡衣袖子里走在路上?,和那些公主城居民也没什么区别, 她?走得堪称闲庭信步, 一点都没有混在敌人大本营的慌促, 反而像田里吃食的麻雀一样嚣张。

城里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好?, 家家关门闭户不?见灯火,走了一会儿远远可见城中最显眼的建筑,七重塔楼。当初靖容公主的头颅被挂在城头, 但后?来她?的后?裔重新得权,因为尸身寻不?着了,便?起了一座塔楼将?她?的头颅供奉在上?面,如?今的阿勒坦王室也基本都是那位大汗的后?代。

塔楼常年点着酥油灯,不?远处就?是宫殿群,所以说公主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仿造魏朝洛都建造的王都。完全由石块堆砌而成的宫殿在某种意义上?比洛都还要奢靡,以糯米灰浆堆石砌墙,以牛乳蜂蜜调和花瓣作为一部?分涂料来刷墙面,从建造之初开始,每年一刷。

宫墙凑近了还能闻见奶味和甜香气,今年的牛乳刷墙毕竟刚过去还没有多久,林一光是贴着墙走的这?一小段路,就?看到好?几个瘦巴巴的身影偷偷摸摸舔墙了。

鸟不?懂,鸟不?理解,为什么一边在冬季抛弃老弱病残,美其名曰维持部?落生存,但一边又把富余的牛乳用来刷墙,叫穷苦人只?能巴巴地去舔墙上?那一点甜香。当然人家大萨满也有话说的,说这?是沾福气,是一种单纯的祈福行为。

林一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窜上?塔楼,顺带看了看靖容公主的头颅,头颅被放置在一个镶嵌彩宝螺钿的漆盒中,盒子封死的打不?开,周围摆放了许多祭祀之物?,用魏朝的锦罗做帘,仿佛还维持着生前的尊贵。对这?些闪闪发光的宝石器具,林一兴趣不?大,顺手?拿了一盏琉璃灯照亮,就?出了塔楼直奔右贤王居所。

右贤王的府邸也是洛都贵人私宅的标准,分内外里三层外三层,最外层驻扎私兵,向内则是仆从女侍的宿舍,再往里走到内宅,一方面是麾下的住所,一方面是阿勒坦赤那的宠侍女眷和儿女,他自己住主宅大院,这?在魏朝的住宅里都算规格很高的。

人多就?乱,尤其这?几天阿勒坦赤那一直没睡,又要弹压城中穆尔霍都父子的拥护者,又要面对公主城被围困的困境,他实在是无心睡眠。原本是希望林一远途来此辎重不?足,早些退走的,但昨日城头守军明晃晃看到圣湖本部?的车拉牛拽来给这?些苏赫人送鱼送羊,双方相谈甚欢,还就?在城下熬起鱼羊汤来!

可恨!就?是五万头羊也要杀一阵子,这?些苏赫人到底是怎么拿下圣湖本部?的?还给敌人送上?补给了!

总之阿勒坦赤那双眼熬红,右贤王府邸内外几乎都亮着灯,哪有主子不?睡奴隶先睡的道理,就?算活计已经忙完,众人也都沉闷地找些事做,能不?往内宅去就?不?去,生怕惹火上?身。

塔塔尔部?的大萨满是个满头鸟羽的老者,有些沉默地坐在右贤王对面,听他说了一通之后?,微微摇头,沉声?说道:“拉拉草是可以让人马在短时间内腹泻中毒,但是找不?到那么多拉拉草,也很难大批量下毒。最重要的是,几百年前,魏军会误食拉拉草中毒,但现在不?一样,围困我们的是苏赫部?,他们认识拉拉草,不?会误食。”

阿勒坦赤那眼眶泛红,苍老的声?线微微沙哑,“没有其他的法子吗?比如?咒杀主将?……”

萨满老者仍然摇头,微微抬起头,眼睛里竟然只?有眼白不?见瞳仁,“我感受得到,她?有五头熊的力量,十八只?鹰的敏捷,她?的灵魂是飞在高空之上?的,无法触及。”

“那就?杀一百个奴隶来祭祀!不?、一千个!”

萨满老者还是摇头,白色的眼睛精准地对上右贤王发颤的面容,“灵魂的质量不?一样,奴隶的性命无法咒杀她?,我看得到,阿勒坦的命途只?有一条,现在打开城门,可以免去无数的死亡!”

阿勒坦赤那缓了很久,只?是说:“请大萨满回住所吧。”

头上?插满鸟羽的老者在两个年轻萨满学徒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大萨满的脚才踏出宅院,阿勒坦赤那就?挥起马鞭使劲抽打起一个端酒壶的奴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