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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时的房中本?没有灯,只有一只燃着?的线香。

他眉间一道多了一道莲花纹,入定自省,孤身跪坐在小西天寺中。

不听,不言,不语。

长明灯者,即正觉心也;觉之明了,喻之为灯。

身为灯台,心为灯炷,增诸戒行,以为添油。

满地长明灯,烛火煌煌,三千石佛罗汉高座莲台,或持花微笑,低眉慈悲,或手持禅杖,蹙眉垂首,有坐有卧,或惊或怒。

他们缓缓转头?,视线汇聚在明镜台中央,那道素白的袈裟上。

“所犯何戒。”

妄时低眉不语,下垂的尾睫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压下一道阴影。

一声佛号沉沉响起?,三千诘问汇聚成重叠起?伏的梵音,如?千里?洪堤溃于耳侧,再次出?声。

“所犯何戒。”

这?并非真正的小西天,三千神佛也并非真正神佛。

心如?明镜台,自省自问而已。

自受礼成年后?,妄时已经许久没有入定过明镜台了。

自他有记忆起?,便?在东迦山下的寺庙中,他不知双亲是谁,亦无师兄同门。

所有人都说,他天生带了一根佛骨,是天怜吉兆,将来一定会?上东迦山,跟随最德高望重的尊者修习。

东迦山的山道,叫做无尽石阶。

每日都有许多信徒僧人,沿着?石阶一步一叩,低诵古经文,朝圣而行。

其中,能有缘登顶,看一眼传说中的小西天寺的不过十?之一二。

更有缘者,才能得见尊者,听经诵法。

妄时问:“那些未能登顶的人呢?”

扫地僧放下竹扫,摸了摸妄时的头?,“这?世?间的路,本?就不是每一条都通的。”

妄时原以为,自己也会?同他们一样。

在某一年的某一天,踏上其中的一条。

然而,不等他上山,东迦山尊者竟亲自下山来了,他未持禅杖法器,而是一柄刀。

那日天倾欲雪,念一尊者身上带着?一层薄薄的凉意,从山雾深处而来,停在妄时前,像一棵嶙峋的松树。

妄时双手合十?,对尊者行了一个大礼。

听见尊者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去别处吧,你本?无佛缘。”

妄时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没有佛缘如?何会?有佛骨,没有佛缘为何能得见尊者呢。

天生佛骨,需得累计九世?轮回的大功德。

为高官时慈悲助人,为乞丐时不愤不怨,非天大的机缘,极高的慧根不可?得,便?是说一声活佛转世?也不为过。

似是知道妄时心中的疑惑,念一尊者又道:“这?根佛骨,本?也不该留在你身上。”

剃度受戒的朴刀,不过巴掌大小,而念一尊者手中拿着?的,是一把半人高,通体漆黑冷峭的陌刀。

“老衲帮你将佛骨取出?,你可?愿意?”

天生佛骨的天下极灵之物,若不得宿主应许,生剐佛骨是对天道的大不敬,佛骨取出?即碎,执刀之人反遭天谴。

妄时看了一眼那把陌刀,又看了看念一尊者,仍有些懵懂:“尊者,取佛骨会?痛吗?”

念一回答:“皮骨分离之痛,远不及因果累负之痛。”

妄时一点就通,明白了尊者的意思。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天赐,这?根佛骨所带的因果太重,他若本?无佛缘,强行以佛骨入道,他日渡劫,必将至道心溃散,是凡人难以承受的大劫。

他的视线越过尊者,看向远处。

东迦山上,无尽石阶,高不见顶。

东迦山下,众生蝼蚁,红尘万丈。

众生皆苦,上山与下山,又有何分别。

“凡人所行,皆非圣道。”妄时摇摇头?,垂眸回道:“他日若贫僧当真陨于天劫,亦无悔,谢尊者慈悲。”

念一尊者面色平静,见妄时拒绝,也没流露出什么失望吃惊。

就好像这?一趟只是走一个过场,结果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妄时见尊者不再多言,似要离去,深深一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虽不曾见过他们,亦心怀感恩,从未视此为负累。”

念一尊者静默半晌,淡淡道:“他们亦不希望你走这?条老路。”

他语速很慢,似乎还有未尽之言,却在一阵忽起?的山风中消失在原地,青石板上,只留下了那把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