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川待云,一向是容让的,甚至称得上娇宠。映川素爱摧残他人,清楚有些人如苍松劲竹,百折不挠;有些人如珠似玉,但凡碎过一次就拼不回来了。
云是后者,迄今为止,映川都对他珍之爱之。
“坐过来。”映川抬下巴。
云不解地歪了歪头,乖乖地坐到映川对面。映川默默道:像只傻小狗。明明与小飞年岁相仿,却比小飞要天真多了。小飞是狼,对人总有狠戾的防备,鲜少摊开肚子任摸;眼前这只是小狗,好奇地凑过来闻闻,掩不住的亲热劲,还没遇到过坏人。
映川把盛着奶的瓷碗推给他,“喝一点,毕竟过节,应个景。”
云苦着脸遵命,抬起碗刚喝了一口就顿住了。
映川忍不住笑意,云没什么城府,什么心情都藏不住,逗起来格外鲜活。
“是酸奶,没事的。”
云一口气埋首喝完,抬起头来谢恩,嘴边还有一圈奶沫,幼稚极了。映川抬袖帮他擦去,他的脸立马红了,眼神无措,却连移都不知道移开。
映川心里自得,浅笑道:“过完了我的节,再过你的。我叫人做了月饼,你尝尝。”又把桌边的小碟子推给他。这回云也笑了。说实在的,他刚才就看到了这碟……金黄炸馒头,真没认出是月饼。
映川挑眉,“不像么?我可都是按书上说的。”他也苦恼道:“缺了模子也没办法啊,你尝尝吧,看看味道差得多么?”他颇有些期待道。
云哪敢不从,夹起一个小馒头往嘴里送,过了会含混道:“蛋黄馅的,好吃。”
又接连吃了好几个。
多么朴素的赞美。
映川以手支颐,笑眯眯地看他吃个不停。他不好意思了,吱唔道:“谢谢主人,你不吃么?”
都叫主人了,还是你啊我啊的,不尊不卑的,映川也不纠正他,“我吃不了蛋黄。”
等他吃完,映川漫不经心道:“我想出去走走。”
映川经常在夜里散心,云负责推他的轮椅,已是习以为常,这回站起身后却略微犹豫。映川极是敏锐,心里狐疑陡起,暗道:“莫非帐外有他景人刺客,他本该里应外合却又不忍?”
映川的声音温柔得要滴出水,眼里殊无一点笑意,“云?”
云尴尬道:“现在外面太冷啦,我想给你加件衣服,不知道放在哪里……”确实是一位不称职的奴仆啊,谁让锦书过去也是大少爷,衣物乱搁乱放,自有下人帮他收纳取用,不曾多花半分心思。
映川心弦一松,还未开口吩咐,已有婢女从漆柜里找出狐裘,递给云。映川多看了那婢女一眼,暗道她果然机灵,也怪自己对云的偏宠昭然若揭。
云弯腰给他披袍时,他在云耳畔道:“真好。”像云这般性子直爽,很少顾虑细枝末节,绝不是周到的奴仆,这回想着给他加衣,是心里有他。
云的耳廓发烫,嘴笨道:“外面很冷的,你不能吹风。”他和映川挨得近了就有些不自在,赶忙直起身,正要去推映川的椅背。映川微微摇头。
他愣住了,又歪了下头。
映川向他伸手,软软道:“要你抱。”
云的脸色顿时飙红得简直可怜,笨手笨脚地把他抱起来,映川顺势将头埋进他的肩颈,嗅了嗅他,映川也有狼的习惯,爱嗅爱添。他的鼻息拂过处,云的皮肤滚烫,连托着他腰的手都在哆嗦。
映川闷声笑道:“怎么了,我很重么?”
云僵硬道:“不重,很轻。”
锦书无语凝噎地仰望帐篷顶,似要把它瞪出个洞来,就是死活不敢低头看怀里的烫手山芋。
锦书第一次抱别人,心慌意乱极了。
二殿下太瘦了,骨头有点硌手……等等,我摸的是哪里?他的胳膊像蛇一般柔若无骨,快把我缠死了!还有一股摄魂的幽香……好可怕呜呜呜,我有点头晕。
映川本来安静地倚偎在他温暖怀抱里,过了会发现锦书摇摇欲坠,而自己也在隐隐往下滑,无奈道:“用劲。”
锦书惊恐地哦了一声,把映川往上大力颠了颠,换了个更可笑的抱小孩姿势。映川半截身子高过锦书的肩,摇晃时险些把额头磕上门梁,慌乱中像只受惊的猫,弓背死死抱住锦书的头,恼羞道:“放我下来!”
映川本是最沉稳不过的心性,兼之算无遗策,少有失态之举。他因先天腿疾,从不亲身犯险,坐在轮椅上时尚能自控,这次突发奇想,让云抱他,他悬在半空受制于人本就不安,故作镇定而已,没想到云比他更不安,把郎情妾意搞成一出闹剧。
云送佛一样把他飞快送回椅上,映川紧攥住扶手,手背青筋毕露,他气得微喘,心里把云千刀万剐了一遍,面上依旧不显,眯起眼看云,不想云也一脸委屈,映川能读出他的幼稚心声:要我抱是你,要我放下也是你,我都听你的,还要我怎样?
映川被当作无理取闹的小情人,备感荒谬之余又有点甜蜜。只觉自己从未像方才那般狼狈,也从未与人如此亲密无间。
若是一尊瓷瓶似地束之高阁,自然万无一失,可两个人过日子,免不了磕磕绊绊。
更何况云定然是个毫无经验的新手,才会如此手忙脚乱。这样一想,真觉云可爱可怜,连最后一点火气都消散了。
映川温声道:“再抱。”
云苦不堪言地听命行事,映川着意指点,“绕过我膝下。”
云小心翼翼道:“会不会弄疼你?”
映川屏息一瞬,因为羞耻而面露苦楚。映川知道云何出此言。他自幼不利于行,两腿畸变萎缩,纤细无力,实在不堪入目,云生出顾虑,也在所难免。
“我不疼的……”映川低声道,“别怕。”他声音必然有异,云低头飞快看了他一眼,忽然沉声道:“好!”干脆地将映川拦腰抱起,他这次抱得急促,简直像将人掳走一般。映川顿觉一阵天旋地转,骇然之下,赶快钩住他脖子才能稳住似要扑出胸膛的心。
帐外月明风清,夜凉如水,云帮他把滑落肩头的狐裘往上提了提,毛领子簇拥着映川的秀美脸庞,衬出几分稚气,皎皎月光里看去,彼此眉眼相仿,浑似一对亲兄弟。
秋夜宁静,锦书抱着他傻站了好一会,谁也没有开口。
锦书胡思乱想道,若还在江南,书房外总少不了秋虫凄切声,从小到大都嫌烦人的,真的听不到了,反觉得缺了点什么,好生惆怅。
现下还不到戌时,我阿爹阿娘小妹一定正坐在一桌吃螃蟹喝桂花酒,一家人独独缺了我。他心头酸胀道:说不此时此刻他们也在想我,还会求着月亮保佑我平平安安的。
映川轻声道:“景人赏月,或登高,或临湖。此地无高楼,姑且陪我去月亮湖边吧。”
锦书拔腿就走,映川笑着轻推他,“那么远,走着去么?你倒是好体力。”
映川见锦书神思不属,也不为难他,吩咐道:“牵了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