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肚子明晃晃的,玉尘飞实在不敢掉以轻心。沈劲松因胡乱顺产过头胎,颇有点不以为然;倒是玉尘飞关心则乱,比之沈劲松更为忧虑,唯恐他绊一下跌一下,孩子就咣唧掉了。他如此谨小慎微,自然是不会在床上动沈劲松的。可苦了沈劲松,如今他倒比平日里更为重欲些,他直觉旁的孕妇该当是清心寡欲的,只他这样想要……实在难以启齿。
亏得玉尘飞实在有心,特意找来诞育过的合鸾儿老人一番过问,才解了彼此顾虑。
原来合鸾儿体质殊异,本就是要夫君多加疼爱才能固胎的合鸾本就以色事人,唯恐有孕在身色衰爱弛,易滑胎的体质也算得上“自保”,唯有那些盛宠不衰的合鸾儿才能安心生养诞育后代这习性果然便似动物般,分荒年和丰年的。
沈劲松不必与什么莺燕争宠,玉尘飞待他一心一意,床上将他喂饱更不在话下。
沈劲松身怀有孕,两人心境都有异。沈劲松不能舞刀弄枪治军理政,受困于方圆之地,闲来便容易胡思乱想,宛然小女儿情态,但到底不是爱折腾的性子,偶尔发作起来,也是笨重的撒娇,痴缠玉尘飞更多些,不愿与他分离。
沈劲松大概是因为自己要当“娘”了,便总想起自己的娘。
他娘个性倔强精明,不讨爹的喜,虽是结发妻,却连年累月地等不来夫君。沈劲松自幼便以为人间夫妻大略如是,相伴相守已是难得,谈何浓情蜜意。
他少时征战沙场,未尝不想有个家,有留灯有热菜的家,却也不想累得无辜女子独守空闺,步他娘的后尘;随着年岁渐长,人世沉浮,说不清是放下了还是心灰意懒;再后来不期而遇小飞,方知世上还有狂澜灭顶的情与爱。
沈劲松受纲常礼教影响颇深,秉持的是“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的等级秩序,既与玉尘飞有夫妻之实,待玉尘飞便也如妻子对待夫君般的恭顺本分,但玉尘飞乃是“化外蛮夷”,素来懒得理会这套糟蹋人的尊卑礼节。
他是将沈劲松当相伴一生的爱侣的,从初夜时便已如是,至死方休,矢志不渝。他这般深情厚爱,被沈劲松算计时便也格外孤寒凄凉。纵然经久未愈,那根红线却终究没有断掉,如今也算重新拾起一地线头,慢慢织补。
此时的他们也与人间任何一对恩爱夫妻一般无二,同样期冀着孩子的来临,苦思冥想他或她的名字,商量来商量去,捏出一个单字羽。玉羽恰是箭羽的意思,当年弯弧鸣玉羽,一箭定情之事犹然历历在目。
卢陵又做了噩梦,梦到自己睡得正香,被元帅亲兵急唤起来,冒着风雪领入中军帐中,白龙侯怀里抱着个手臂受伤的男人,说你得医好他,医不好拿命来……这许多年来他老是梦到这恐怖的一幕,每次醒来都汗透重衣,如同劫后余生。
他庆幸地睁开眼,就见一个绑着辫子的异族少年掀开帘子探进脑袋,不耐烦地催道:“死老头,快起来,接生了。”
他哎哟一声哀嚎,全想起来了。当年他好不容易逃回景朝,正安度晚年呢,当朝丞相亲召他入京,彬彬有礼道:“我素闻卢先生医术高超,疑难杂症手到擒来,请先生为我出塞看护一人。”
他糊里糊涂地领了圣旨,古稀之年又车马劳顿地出塞了,险些颠散一身老骨头。等到被千里迢迢客客气气地押解到苍龙山下,一看到两位老熟人,顿时两眼一黑,险些当场撅过去。
命运的恶意终归还是没有放过他这个小老头。
这夜卢陵小碎步跟进帐里,只见帐内篝火熊熊,一伙戴着面具的神巫叨叨狂舞,震天跺地,声势颇为惊人,把个卢陵看得瞠目结舌大开眼界此地生孩子莫非还有助兴节目?
再看两个正主,沈劲松靠在榻上,愁眉苦脸的,还算有精神;玉尘飞在他身旁团团乱转,表情烦躁将信将疑毕竟是草原流行的祈福风俗,走个过场好歹心安些。
载歌载舞的巫祝们好不容易结束表演,卢陵苍蝇搓手,紧锣密鼓地祭出大景朝的迷信之说:“还请殿下避让,恐怕血气冲撞啊。”
玉尘飞挑眉。案边早有笔墨纸砚伺候,他认真写道:“冲撞谁?”
卢陵愕然道:“当然是冲撞贵人您啊,妇人阴血这可是大大的不祥啊。”
玉尘飞嗤笑一声,全然无动于衷。他们二人见的血还少么,至于他还有什么不祥可怕的?
卢陵暗叫失策:早知道说你这一身煞气冲撞产妇了。可恨没把白龙侯赶跑他随军数载,惯于管玉尘飞叫侯爷待会床上那人痛得嗷嗷叫起来,侯爷着急上火了可不得拿我撒气?
沈劲松倒也没嗷嗷叫,他痛的时候都是不吭声的,再说起初也没多痛,连咬牙都不必。
前两个时辰倒是卢陵无用武之地了,沈劲松常年习武,吐息屏气和用力都不用人教的,且一回生二回熟,颇有几分从容不迫,简直省心得不得了。
其实沈劲松自己已经觉出点异样了,不是头胎不痛,但没有这般痛,宛如刀割火灼千斤坠石。
中途卢陵见他宫口已开到三指,该是顶痛的时候,还是一声不吭,未免安静过头了,疑道:“大概是怎么个痛法?”
沈劲松汗如雨下,沉缓换气道:“大概是钝刀砍在骨头上的痛法。”
这比喻未免太精确了点。 可就算沈劲松本人对各种伤痛都颇有造诣,卢陵听了还是不明所以,小老百姓哪里有过被大刀砍的经历……帐中唯有玉尘飞能感同身受,听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打从沈劲松三个时辰前开始隐痛,他便胆战心惊手足无措。
玉尘飞心性算得上冷定,这是他头一回那么没把握。
他见沈劲松握拳紧紧攥住被褥,便递过自己的手,要他来握,也好分担些痛苦。可惜沈劲松不是手如柔荑的小矫妻,可以柔情万种地牵着夫君,齐心协力共谱浪漫恋曲。他手上没个轻重的,生怕一不当心把玉尘飞的骨头捏碎……
玉尘飞不管,手还固执悬着,沈劲松苦笑着与他十指相扣,心头一软,肚子却仿佛更痛了些。原来一个人强撑着尚可,被玉尘飞安慰一番反而要作妖了。
再痛起来连他也无暇他顾了,又痛了足三个时辰,天早已亮了,帐内依旧炉火旺盛密不透风,沈劲松汗不知道出了几轮,痛得狠了也哼哼两声,像梦呓似的,但到底没有力竭,仍然强撑着使劲。
中间他有一阵短暂的晕迷,一点冰凉砸在脸颊上,睁开眼就见玉尘飞抵着他的额头,眼底含泪,无助脆弱极了。沈劲松要死要活时还是分神想:美人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的……他的小飞怎么又哭了,他想要伸手帮他擦擦眼泪,却已没力气抬起手了。
他听见玉尘飞轻声唤道:“沈郎……”玉尘飞喉咙受伤,再也发不出连贯的音节,嘶哑的气息宛如坏掉的笛子。这一声沈郎与其说是声音的传递,倒不如说是记忆的复来。
卢陵也想大哭,完蛋了,按理说宫口已经全开了,这样还是生不下来,大概是胎位不正了。
再煎熬了一时辰,卢陵硬着头皮,细若蚊蝇道:“老朽带了撑钩,到时……钩出来。”他将血腥的具体操作含糊带过了,俗语谓产婆常带钩,若真的遇见难产,保大时便用钩称把婴尸剪成碎肉块后钩出来。他说完就一骨碌跪倒了,正眼也不敢敲玉尘飞。他亦知这法子丧尽天良,可总比一尸两命强上些。
玉尘飞呆望着帐角,他通宵没睡,眼里血丝弥漫,那样子本是有些狰狞的,但他的眼神实在太迷茫,如雪后一片茫茫天地。相较雷霆震怒,更似木然的疲倦,这疲倦并非仅仅源于今夜变故,而是一生翻覆命运的累积,他已经被折腾太多回了,继而产生了一切既有的都将失去的预感那场覆压苍生的大雪终于还是落下了。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因为取舍之间太过平静,在旁人看来便极是冷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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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劲松拽着他的手猛地使劲,他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低下头去看他。前一刻还自诩铁石心肠,可乍见他憔悴的面容,又立即现出慌张和恐惧的神态,不忍地避开视线。
沈劲松微微摇头,慢慢道:“……刀。”
玉尘飞还没明白,卢陵就先倒吸一口冷气。
产婆不仅带钩,还带刀。若是丈夫选择保小时便把产妇肚子剖开取婴,此计可谓九死一生,紧要关头时敢行此险招的寥寥无几。卢陵本来对剖宫取婴之事守口如瓶,既是因为他往日便见玉尘飞极宠爱沈劲松,料想他做不出舍大保小的买卖;更是因为若是保大,这婴儿必死无疑,原也怨不到他头上,若是保小,这大的要是死了,可得怪他卢陵医术不精草菅人命。
卢陵赶紧窸窸窣窣地冲玉尘飞一通交代,尤其强调此举何等凶险。玉尘飞听罢便摇头,绝不肯应他。
沈劲松一点点拽低他的袖子,此时也没有多大力气了,全凭玉尘飞心领神会地俯下身,凑近他面庞。
沈劲松低声道:“我死不了的……”他皱眉急喘,痛极了就微弓起背。玉尘飞将他揽进怀里,他将额头抵在玉尘飞肩头,熬过一阵后再开口,已明显更虚弱轻微:“我怎么舍得死……”
玉尘飞轻扣几下环佩,泠泠数声后,阿焕急吼吼地掀开帘子,递过一枚小小的玉匣。
阿焕对玉尘飞素是毕恭毕敬的,蹑手蹑脚地告退,临走前还是忍不住瞪了一眼沈劲松,见他半死不活的惨状,倒吓了一跳。明明每天都盼着他死的,可此时阿焕没觉得自己高兴到哪里去。若是他死了,主君和少主都会难过的。再说如果他真死了,自己又去恨谁呢?
只有他装得下这些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