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遥道:“遥儿不是父亲的说客,遥儿是自私鬼……”他抽噎道:“是我想要爹娘都活着,都陪着遥儿。”

玉尘飞定定许久,笔尖的墨在纸上洇开一大朵。

都活着……可按他原来的计划,他和沈劲松是要一同死的。

只留下这孩子孤零零在世。

本以为沈劲松至少能托可信之人照顾遥儿余生,可若真的信得过,玉遥怎么会被当作一枚筹码摆在自己面前?

正是神思不属,那默默尾随而来的猎户少年突然出声道:“主君!”

玉尘飞愕然抬头。他从未被如此称呼过,大君是他父王的头衔。

阿焕红着眼眶吼道:“我们也想要你回来!我们幽人!”

玉尘飞手头的笔当啷一声掉进砚台,溅起飞墨,点在衣袖上,如当年斑驳血花。

他心潮澎湃地问道:你们还活着?

阿焕道:我们只有四千多人。我们日子过得很苦,没多少男人,老弱妇孺吃不饱穿不暖……”毕竟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说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

你们在哪里?

阿焕又弯弯绕绕指了一通,玉尘飞却看懂了,神色立变,一点血色也无。

怎么偏偏在那里!

今夜注定不宁,又有亲兵入帐急秉:“有景军叫阵!”

玉尘飞不解。沈劲松治下的景军向来死守避战,如何今夜主动出击?

那亲卫神情怪异,似有难言之隐,支支吾吾道:“说是叫阵,可其实就来了一个人。”

玉遥雀跃道:“一定是父亲!”

包铁的厚重木门被推开一条缝,玉尘飞一手举火,一手抱着玉遥,走出军寨。

火光下父子二人是一样的俊秀眉眼,交相辉映。沈劲松一时把所有事都忘光了,只是静静地凝望着这温馨的一幕。

玉尘飞也在观察他,说是叫阵,沈劲松未披挂甲胄,布衣束发,仍是落拓江湖的模样,神色亦憔悴疲倦极了。他见到遥儿平安总算放心,眉眼间却仍残留着惊悸和怒火。冲玉家父子微笑时,像被泪水浸湿的皱布,虽然柔软如昔,却不够舒展。

他不待玉尘飞发问,就自顾自恨声道:“什么中军大将不能擅离职守只身犯险,都是放屁。我在前线保家卫国,他们把我的幼子送入危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玉尘飞挑眉,眼神戏谑地问:你待如何?

沈劲松道:“当初剑水城我就打定注意此生不离你左右,你再不要我,我还是要厚颜无耻地缠着你的。”

尾声

“话说两军对峙逆鳞关,战局一触即发,眼看不能收场。我们沈将军顾念苍生,单人匹马赴狄营,约战主帅。二人在雪山之颠大战三天三夜,到头来还是打了个平手,双双殉情……双双坠崖而亡,真是叫人不胜唏嘘”

那说书先生的喟叹被一声轻笑打断,“他分明是连夜私奔了。”

说书先生拍桌:“哪来的搅局的!”

那男人笑着起身,走出茶馆。听到身后继续道:“主将生死不明两军群龙无首,僵持一月后鸣金收兵,两国以苍龙雪山为界,各退五百里……”

次年四月,八方城春光正好,市井繁华更盛以前。沈劲松却无意多加逗留。

采易货物的商队里,那少年阿焕已能独当一面,沈劲松归心似箭,连夜赶路,穿越广漠无人的草原,黄昏时先行回到部落聚居地,帐中却空无一人。

他立时怕得冷汗直流。

幸好此时帐外传来人声。他撩开羊皮帘,就见玉尘飞于灿烂晚霞里打马而归,儿子坐在他怀里,正侧头与他笑语,不住弹拨着手里的黄杨小弓,铮铮有声。

在西幽习俗里,小孩六岁时父亲要送他一把亲手做的弓,玉尘飞苦心钻研半月,终于拧出把像模像样的,玉遥自然爱不释手。

近了能听到他们父子在说些什么,玉遥兴奋道:“明早父亲就回来啦,遥儿现在就去睡觉,这样一觉醒来就能见到父亲了。”

他又惆怅道:“可父亲回来了,爹爹就不能陪我睡觉了……”接着他灵机一动,“遥儿可以和你们一块睡。”

玉尘飞苦思冥想片刻,在他掌心写了什么。

玉遥愣愣道:“原来做将军那么辛苦,夜里还要忙着打仗。”

玉尘飞忍不住促狭地笑起来。

这时玉遥已见到了沈劲松,他惊喜道:“父亲!”边叫边从马上轻捷翻下,两袖一甩。

沈劲松却有些怔忪,过了会才如梦初醒地张开双臂。玉遥像只神气的小白鸟,实墩墩地扑进沈劲松怀里。玉遥搂着他的脖子,笑容满面地亲了亲他的脸颊,“父亲,有没有想遥儿?”

短短半年,玉遥不仅性子活泼开朗许多,更是百病俱除,几与同龄人无异。沈劲松曾去请教当年高僧,他亦惊奇道:当年你灭国时的杀业竟被另一人的齐天福德所冲抵。而今因果债孽已销,小公子此生都将无病无灾。”

马上,玉尘飞低头微笑,与他拉了拉手,他们的身后是霞光万道。

*

玉尘飞又梦到暴雪倾泻,将他们一同埋葬。

像他本来计划的那样。

千只机关鸟引爆苍龙山万载积雪,隆隆洪雪如巨龙席卷天地,瞬间将百万狄景军队同时吞没,无一人能幸免。

此之谓天下缟素。

当年曾在雪山下许诺,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大雪崩之下,岂不正是山无棱,天地合。

龙是水族,当年药师国主放洪水灭世,他今日就引暴雪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