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1 / 1)

“一以当千,万箭穿身,屹立不倒。她实在太难杀了,回纥兵死伤惨重,恐惧之下,最后将她的尸身砍作几截,才敢确认她是真的死了。我赶到战场时,只寻到了一颗头和一只脚。此事差点令朝廷与回纥反目,官府将她们夫妻贬为变节叛将,就此除名。”

韦训追问道:“那白藏呢?他怎样了?”

“官府早盯上他来路不明的巨额财富,几次巧立名目剥夺殆尽,他又几次空手起家。终于有一天,宵小之辈跟踪告密,官兵将盗洞死死堵上,就那样……把他活埋在了地底。我没能找到他的尸首。”

韦训的思绪飘回幼时,当陈师古癫狂疯魔之际,手持招魂幡在乱葬岗狂奔乱走。或许,他心中所念的,不仅仅是元煦的幽魂,还有其他故去的同门。

长幼二人停下脚步,相对无言。良久,韦训再次翘首张望,越过山林,确认宝珠那边是否安全无虞。

周青阳知道他担忧,加快叙述的节奏:“战乱那几年,玄英一直未曾露面,我恨他袖手旁观,与他决裂断交。多年后,听到江湖上陈师古癫狂的传言,我还是放心不下,去瞧了瞧他。

玄英已被心病折磨得面目全非。他说当年在守护朋友一家,分身乏术,无法去河北支援。可是他寄予厚望、有济世之才的那个朋友,后来也被朝廷无情抛弃,惨死于岭南,同样落得尸骨无存。至此,当年下山寻道的四人之中,已有三个以失败告终。”

太行山雾霭弥漫,韦训满心狐疑,不肯再向深处走。他直盯着周青阳问道:“这些旧事,跟凤凰胎有什么关系?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周青阳低头凝望着韦训,眼神中混杂着怜悯、无奈,还有些许期待。她沉声说:“狸奴,你师父晚年时,经历了无数沧桑磨难,汲取失败者的经验教训,想出了一条决绝的‘乐土’之道。他称其为‘诛鼠取道’。”

突然从师伯口中听到自己的乳名,再看她异样的眼神,韦训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玄英认为人间之所以民不聊生,战火纷飞,根源都在于那群高高在上、愚蠢贪婪的李唐硕鼠。他们食尽天下之利,将万民逼入绝境。唯有将这些剥削成性的硕鼠斩尽杀绝,才能让百姓抵达真正的‘乐土’。

他不肯教授徒弟读书识字,以免你们再度踏上他曾走过的歧途,被书中那些忠孝仁恕的谎言所欺骗。也正因为你们不通文墨,他留下的谜语十分直白,谜底就明晃晃摆在谜面上。

所谓凤凰胎、活珠子,指的就是流淌着真龙血脉,世代居住在长安宫室的李唐宗室。你的救命药,每一颗,都需取一名活生生的皇族入药,方能炼化成人丹。”

此话一出,一股彻骨寒意从脚底直蹿上头顶,韦训只觉头皮发麻,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你……你是说,那丹药是用活人炼制而成的?可我吃了一半,你也吃了一半!”

周青阳坦然迎上他的视线,说道:“你向来机警谨慎,我若不亲自试药,你怎会放心服用?”

早已消化殆尽的丹药令韦训阵阵作呕,可事已至此,人丹已融入他的血肉,不可能将其剥离了。

韦训怒目圆睁,质问道:“那里面究竟是谁?!”

“一个被皇帝废为庶人赐死的老宗室,好像叫什么宜阳……总之,是个死到临头的囚徒。玄英趁夜绑了他来入药,当夜再将残尸丢回去,无人深究。

人丹并不足以根治你的绝症。每一年,你都要捕杀一个皇族炼药,持续服用凤凰胎才能延续性命。对于李家而言,年年岁岁都有亲族死于非命,无法抵抗,只能在绝望惊惧中惶惶度日。无尽的恐怖之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崩溃覆灭。”

周青阳的目光直直锁住韦训:“玄英为你取名狸奴,是期待你如猫捕鼠,杀尽李唐硕鼠,以证其道。你就是他遗言中那件‘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遗物!”

【??作者有话说】

狸奴对硕鼠,硕鼠对乐土

《诗经·魏风·硕鼠》

崔令容也曾骂过皇室是硕鼠蠹虫,可惜阶层不同,陈师古没能认识她。又或者,他会觉得世家同样是硕鼠阶层之一。

第211章 第 211 章

韦训呼吸急促,握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心头犹如骇浪席卷。

他不肯相信周青阳的话,困兽般竭力寻找她话中的破绽:“这说不通!倘若这连环杀人计是师父的一生执念,他怎么会含混不明,没交代清楚就死了。如果我没来相州找你,岂不是就病死关中,压根不知道杀人炼丹的事?”

周青阳叹息道:“你师父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自负,自以为聪明绝顶,算无遗策。他晚年病得太重,阳寿所剩无几,已经失去证道复仇的能力,便处心积虑收了一群六亲无靠无牵无挂的狂人为徒,以为这是造反的好苗子。

临终前,他故意将‘颠覆大唐’的传闻散播于江湖。如此一来,残阳院必会成为朝野众矢之的,被逼造反。由老大带头,后面的人听你号令揭竿而起。

但其实人只要有口饭吃,有一技傍身,谁愿意造反,好好过日子不香吗?你们这些徒弟个个我行我素,连他的遗言都懒得听,又怎会老实按照他的遗愿行事。学会了本事,师父一死,徒弟们就散伙了。他以为环环相扣的毒计,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

你说得没错,倘若不是因缘巧合,这凤凰胎的丹方烂在我手里,你的结局就是病死关中。但偏偏你答应送人寻亲,路过相州,这就是命数。或许,当年皇帝作出‘土地士庶归唐,子女金帛皆归回纥’那般丧心病狂的交易时,李唐的气数就已尽了。”

“那为什么偏偏要用姓李的入药,而不是姓刘的、姓赵的,她们与凡人有什么不一样?!”韦训几乎语无伦次,忍不住再次回首遥望远处宝珠的身影,试图从她身上获得一丝安慰。

周青阳摇摇头,眼中满是迷惘:“这个谜题,我苦苦思索了许多年,依然没有答案。玄英看不透人性,但确实聪明,又足够癫狂,让人难以捉摸。你服下凤凰胎后,我一路观察你的状况,药效的确立竿见影,但做不到根治。”

韦训以冷厉目光瞪向周青阳:“那你又为何要助他一臂之力,试吃人丹,陪着他发疯?你告诉我凤凰胎的真相,一旦我开始动手,必然天下大乱。活人术与杀人技,你的道与陈师古截然不同。四侠下山,三人落败,但只要你坚持活人之道,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为何如今却要放弃乐土,转而归隐逃避?”

面对后辈咄咄逼人的质问,周青阳垂下眼帘,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之后,她缓缓开口,声音变得低沉沙哑:“我能在乱世中坚持这么久,是因为在人间还有留恋。与其他孤儿出身的同门不一样,我是有家人的。周氏家族数百年来世代行医,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没什么显赫地位,但家学渊源,人人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我拜入道门之后炼神养气,修得长生不衰之身,渐渐与家族疏远了。可即便如此,知道世上仍有血脉亲人的牵挂,到底与孤身一人不一样。

天宝之乱后,周家为避战祸,举家搬迁到关中。他们依然没有改行,大多数人都在民间行医。然而,其中却有一个少年人特立独行,不愿遵循祖辈的老路,而是考入太医署成为医学生。他想进入宫廷,当一名有品级、有威望的御医。

少年苦学了七年。月考、季考、年考,一路过关斩将从学生考上医师。在我看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尚属新手,不应独立出诊,应再积累几年经验,多见见世面。

但有一天,这个刚毕业的新手突然接到上司通知,命他即刻进宫,为一名突发急病的公主看诊。他去了,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算辈分,那孩子大约是我的玄孙辈。他的名字,叫周明志。”

韦训只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想起了这个平淡无奇的名字,就写在宝珠“死前”最后服用的那服药的药方上。周明志,正是被皇帝下令处死的三名御医之一。

青阳道人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随着这口气呼出,她原本挺直的背脊有些佝偻,神采奕奕的面容变得肌肉松弛,整个人似乎在这转瞬之间苍老了数十岁。

“三个月前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周家已被举族流放到黔中,能活下来的恐怕不到一半。”

周青阳望向韦训,皱纹横生的眼眶之中泪光闪烁:“师伯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你师父,更无力挽救这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学医找不到乐土,我道心已碎,至此,最后一个人也彻底失败了。”

言罢,她微微阖目,气运周天,缓缓吐纳,试图平复内心波澜。片刻后,她衰老的神态逐渐恢复了少许。再次睁眼后,白发女冠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冰冷决绝。

“我决定顺应天意,将玄英胎死腹中的计划救活。你吃下那半枚凤凰胎,能暂时苟全性命。但随着病情发展,到了后期,你仍然会全身冰冷僵木,举步维艰。等你送完人,长途跋涉回到长安时,恐怕已无力再穿越层层宫禁捕鼠。

巧的是,恰好在去年,有一个来自长安的皇子被派往幽州,就在你此行前方的目的地,正可谓天命使然。”

周青阳从袖中抽出一张写在黄纸上的丹方,递给韦训:“除了这一味君药凤凰胎,其余佐药,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寻常药材。是否要当这‘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凶器,取决于你。倘若你选择继续活下去,就活捉那皇子,交予方士炼成人丹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