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1 / 1)

此前杨行简数次明示暗示,以高官厚禄诱惑,盛邀青阳道人一同前往幽州,她却始终不为所动。宝珠反复咀嚼这句话,胃里沉甸甸仿佛吞了一剂铅丸。

又是四五日艰苦跋涉,一行人终于来到天下九塞之一的井陉关。

这是太行山脉中的一条隘道,犹如一条蜿蜒曲折的巨蟒,扼守沟通晋冀两地的咽喉,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见证了无数硝烟烽火、成王败寇。

宝珠常在史书中读到这关塞的威名,如今亲身踏入险峻异常的山道,但见绵河裂谷而出,两侧石壁如斧劈刀削。过往旅客到此,只能排成一行,鱼贯而行才能过关。果然如同史记所述: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

周青阳骑在青驴上,见此壮美奇观,忽地引吭长啸。她内力雄浑,豪壮之音在山道中盘旋升腾,九转回荡。然而幽谷回声,无人应答,恰似仙鹤独鸣,空灵寂寞。

宝珠觉得这声音太过寂寥,一股悲凉之气。待啸声渐渐沉寂之后,她突发奇想,也跟着喊了两声:“我是宝珠!我是宝珠!我想留名!”

谷中传来阵阵回音:“我是宝珠!我是宝珠!我想留名!”

十三郎咯咯笑了起来,跟着凑热闹大喊:“我是善缘!我是善缘!我想当住持!”

二人的声音充满纯真喜悦,冲淡了周青阳啸声的孤寂。她不禁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笑意,指点宝珠如何运气发声,能让声音更响亮,更悠远。

几个人争先恐后仰着头朝山谷喊了起来,连杨行简也抛开了矜持,高声喊出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发迹愿心。唯有韦训默默立于一旁,悄悄望着宝珠,他的心愿无法宣之于口。

众人且歌且行,眼看即将走出关隘最狭窄处,突然一股极为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周青阳与韦训脸色骤变,然而那恶臭的源头正位于旅人必经之路上,无法绕行。

只见道旁一处石台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码放着不知几百几千颗腐烂人头,下层的头颅烂得面目全非,上面的依稀还能看出尸主生前面貌,形成一座散发死亡气息的小丘。宝珠顿时骇然失色,浑身寒毛直竖。

十三郎出身残阳院,平日对死尸见怪不怪,但这般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恐怖场景,也是平生头一次见,惊声问道:“这是什么?!”

“京观。”周青阳神色冷峻,“此疾乃人间不治之症。”

杨行简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用书中的内容向宝珠解释:“这是战争过后,胜利一方用败者的尸体堆积而成的土丘,用以炫耀战功。井陉关是天险要塞,成德军故意在此堆砌京观,是为了展示武力,威慑敌人。”

尸臭浓烈到令人窒息,刚才山谷回声游戏带来的兴奋一扫而空,众人都不愿再往那骨肉之丘上多瞧一眼,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周青阳的计划是进入太行山脉遁世隐居,井陉关便是她此行的终点。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刻,杨行简在一处空地停下牛车,拿出干粮分给众人,权当是歇息。

韦训走上前,对周青阳道:“已送你抵达约定之处,该把那丹方给我了。”

周青阳沉默了片刻,对他说:“再往山中送师伯一程吧,那方子很长,需要一点时间才能交代清楚。”

她抬起下巴指了指宝珠等人歇息的地方,说道:“此处空旷,视野开阔,来往之人都能看得清楚,你能及时赶回去。”

【??作者有话说】

关于火药的发明,主流说法认为是唐代一些术士炼丹时意外发明的。既然没有确定具体是哪个人,大家也不介意我在架空故事中将这项殊荣给予女冠吧。

第210章 第 210 章

青驴驮着即将归隐的女冠,沿着若有若无的兽径,不疾不徐向大山深处缓行。

韦训跟在后面,脚步拖沓,频频回首张望,确保宝珠她们一直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直接把方子抄一份给我不行吗?我现在识得一些字了。”他不满地说。

“耐心些,你苦苦找了那么多年的药,总该了解背后的来龙去脉。”

青阳道人平和的嗓音中透着几分疲惫,缓缓道:“这丹方要从天宝九载开始说起。五十多年前,大唐仍是空前绝后的太平盛世,四夷咸服,歌舞升平。有一日,你师祖赤足道人突然命我们四个一同下山,去完成出师最后的试炼。这试炼的题目便是何为乐土。”

“天宝九年。”韦训皱着眉头,思索后脱口而出,“那是天宝之乱爆发五年之前。”

周青阳微微颔首:“是啊。直到五年后战乱骤起,我们才惊觉,师父早已窥破天机。唐廷外重内轻,盛世必折于逆胡,此祸在劫难逃。他未雨绸缪,提前让我们出山,盼着或许能于乱世中减少生灵涂炭之苦。

不过,那时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满怀热忱地钻研“乐土”的玄机。

我一心痴迷于医道,想着若能令人健康长寿,活一人犹活百人,每个人的幸福都是一片小小乐土;朱明好武,坚信唯有军力强盛才能遏制奸邪,威震四海,永保太平;白藏头脑聪慧,精通数术算学,觉得物阜民丰,百姓福足才是乐土,而要达到此境,首先得创造财富。

我们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下山没多久就分道扬镳,各自去践行证明自己的‘道’。”

韦训疑惑地问:“那我师父呢?陈师古难道没有自己的想法?”

周青阳叹了口气,说道:“那时,我们前三个人都已成年,唯有玄英才十四五岁,心性未定,本不该那么早下山历练的。他刚开始没有灵感,四处闲逛,在我这儿学了点观星术与医理,向朱明讨教了兵器战术,又缠着白藏学了土木营造之法主要是发丘盗墓的手艺。”

韦训撇了撇嘴:“白藏致富的手段就是盗墓?”

周青阳耸耸肩:“老三认为钱只有流通起来才有价值,权贵死了以后仍占据财富,是最大的浪费。他先通过盗墓取出本金,再以此为基经商,没多久就富比王侯,而后周济贫弱。虽然我不赞同,但他给我提供了不少研究丹药的资金。那段日子过得相当阔绰,不像如今穷得只能给人开《热水方》。

玄英年纪虽小,却特立独行,并不认同前辈的理念。他觉得我们太慢了,不能切中要害。学这些杂家技艺,纯粹是觉得好玩儿。就这样,他东游西荡,游戏人间。直到有一天,他在北邙山上折腾死人时,遇到了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朋友。”

韦训瞬间就猜到了,此人定是元煦无疑。

周青阳继续说道:“过了两年,玄英通知我们,他已找到自己的‘道’。作为我们四个之中武学天赋最为出众的人,这家伙却偏偏选择了从文之路。他决定读书入仕,跻身朝堂,襄助济世之才澄清天下,创造理想中的乐土。”

韦训此前已从昙林那里获知了陈元二人后来的种种坎坷遭遇,没有作声。

周青阳的目光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五十年前:“天宝十四载,安禄山于范阳起兵,战乱席卷天下。那时朱明在邢州广有侠誉,振臂一呼,四方豪杰应者云集。白藏倾尽财力为她筹措粮饷,朱明集结义军三千人,奋起抗击安史叛军。因为战功卓著,这支队伍很快受到朝廷招揽。

不过有唐以来,从未有过女子担任朝官的先例,朝廷只同意授予男将职衔。朱明不得不与她的副手假婚,才间接拿到调兵鱼符,当真可笑。”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韦训复诵道,“朱明雕像里掉下的鱼符上,刻着那两行字。”

周青阳自嘲地苦笑:“其实何止我们,遥想当年多少呼风唤雨、声名显赫的风云人物,如今早已湮灭无闻。你师父生前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再过个几十年,也就没多少人记得那老疯子了。况且我们一开始踏上这条路,就是为了追寻心中的‘乐土’,有没有功名、官衔根本无所谓。”

韦训实话实说:“我确实从未在江湖上听过朱明、白藏的名号,这两人是死于逆胡之手了?”

周青阳摇了摇头,语气之中满是怅惘:“倘若如此,倒也无憾。彼时唐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局势糜烂不堪,连东西二京都相继沦陷敌手。穷途末路之下,朝廷只得向回纥借兵。这群人面兽心的天潢贵胄,没有财力支付借兵的报酬,便与其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子女金帛皆归回纥。’

他们为了夺回自己的领土,竟然只留下世家勋贵,将土地上的百姓全部当作交易代价卖了。回纥骑兵两次洗劫洛阳,回程之时,一路烧杀抢掠,朝廷听之任之。

朱明在战场上拼死搏杀抵抗叛军,为的是守护百姓乐土,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外族强盗为祸民间?于是她铤而走险盗出鱼符,带了几百忠勇之士拦截回纥骑兵。”

周青阳说到此处,眼神黯淡下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韦训心中已猜到结局,低声说:“她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