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底下的乌青都没有消退呢。

怀乐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怒:“御林军奉旨缉拿逆贼,束手就擒吧。”

冰冷的刀刃还架在周涉脖子上,他不再说话,顺从地站了起来,两个士兵把他绑起来,轻轻推了他一把。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树林里,泥水顺着靴筒灌进鞋子,怀乐驹突然问:“周涉,我这一箭,够准吗?”

周涉回头看了他一眼。刀刃在他脖子上割出细细的血痕,他恍若未觉,甚至禁不住笑得浑身颤抖:“准,准极了!”

程荣一只手按住周涉,刀锋往后稍稍退了些,隐晦地盯了顶头上司一眼:两个癫子,真服了。

顾寻辉仍站在大路上。

周涉走出树林,便看见她撑着伞,沉默地站着,瓢泼大雨将她淋得湿透。

怀乐驹毫无波动,朝顾寻辉挥挥手:“走吧,回程。”

顾寻辉缓缓走到他面前。

怀乐驹盯着顾寻辉,等她反应过来,突然补充一句:“顾二姑娘,你自首在前,将功补过在后,此事我会替你向陛下禀明。”

顾寻辉脸色发白,她犹豫地看了看周涉,见他神色镇定,又猛地转过头,沉默地坐上马背。

周涉被押进宫中时,皇帝正在与人对谈。

那人不施粉黛,衣着素净,满头簪翠都被取下,唯有一根早已过时的银簪,将长发紧紧挽起,却是个中年女子。

雨林里的追逐,影响不到天幕的声音:

【……总之,中宗发布檄文,目的很简单,核心就是恶心五皇子、抹黑四皇子,顺便表示自己登基的必然性。

在仁宗选择继承人的漫长岁月里,做对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给了中宗继承皇位的合理性,避免宁朝陷入更大的动荡。

毕竟比较起来,五皇子即位,全天下遭殃;中宗登基,只有文武百官受苦受难嘛。

感谢弘安。】

弘安帝听完这一段,突然问:“你觉得如何?”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雷声轰鸣,闪电照彻天际,照得他对面那人面色苍白。

然而弘安帝好像看不见她的神情,兀自追问:“你自小就有主见,有什么想说的话,尽可一次说完。”

“儿臣有罪,无可辩驳。”女子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很直,不卑不亢地回答,“儿臣教养子嗣有过,致使他无法无天、纵容他犯下大罪,这都是儿臣的过错。”

她垂着头,可是弘安能看见她镇定的神情,没有分毫迟疑的神色。

他这一双长子长女,心性智慧,都远超后来的弟妹,可惜……

可惜她不是男儿。

心中虽然这么想,话说出口,却并不是温和的语气:“你是来替周涉求情的吧。”

钟准久久不语。

直到天幕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回到中宗觐见完皇帝这一刻。觐见皇帝的目标达成,中宗终于离开皇宫。一夜过去,惶惶不安的五皇子、背后搞事的好兄弟也达成了一致。

五皇子没有忘记自己昨天晚上的信念:如果中宗不能为他所用,那就要毁掉。他是君,杀一个臣子有很多方法,偏偏他自恃大权在握,就要让对方痛哭求饶,这才能满足他变态的欲望。】

弘安帝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钟准总觉得那里面掺杂了很多嘲讽意味。

但天幕这些话,总是有利的,她适时开口:“纵观全局,周涉也不过求活而已。儿臣斗胆求一个恩典,赐他一生圈禁,从此必不再惹是非了。”

“你五弟也对朕说过这句话。”弘安帝疲倦地倚着藤椅,昏暗的天光下,天幕散发的光芒有些刺眼,他微微阖眼,低声道,“你与均儿从小善解人意,最懂朕心……”

不知不觉,钟准红了眼眶。

儿时记忆中高大健硕的父亲,如今也已垂垂老矣。她柔下声音,尾音发颤:“儿臣自始至终,也最挂念父皇。”

弘安帝不知是信或不信,轻轻笑了一声:“待周涉入宫,朕再与他聊聊,你且退下吧。”

话到这里,已经不必再说。

皇帝不再看女儿,然而钟准并没有起身告退。她仰起脸,虽然年近四十,看上去却依旧年轻。

她膝行两步,低声道:“今夜雨大,阿爹身体不好,不能受寒,还是早些避雨为好。”

她自如地换成了多年前,潜邸时的称呼,头上的银簪在天幕的亮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芒。

弘安帝默默地看着她,那视线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钟准沉默片刻,又道:“阿爹不过五十,女儿相信这病总有养好的一天。”

雨声似乎小了些。

弘安站起身,将女儿抛在身后。赵文早就候在一旁,忙取过伞,小心地护着皇帝走进寝殿中。

钟准独自跪在朱亭下,默默看着皇帝老态龙钟的背影。良久,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有些湿润了,看来着实动情。

周涉啊周涉……钟准在心中轻轻一叹,更多狡辩的话,还是你自己去说吧,能不能逃脱一条命,也全看你的造化了。

她的力量已经尽了。

周家的马车停在宫外,弘安帝虽然把她抛下,却还是给她准备了步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