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津陆颓然低头,由于洪水冲垮了山脉,许州这里?唯一的出路已经断裂,暴雨倾泻下,连信鸽都飞不进来一只,他们现在与外界彻底失了联系。

届时,等米粮消耗完毕,灾民极有可能发生暴乱。

他们这一群人,能不能活着走出许州还是?个未知数。

谢春庭看着胡津陆,收回?眼神,轻描淡写道:“你无须忧虑,本殿自有打算。”

另有打算?胡津陆将信将疑,他们已经与驻扎在滁州和泰州的兄弟失去联系好几日了,米粮匮乏也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问题,殿下当真还有办法吗?

还在迟疑之际,上头的殿下冷声?道:“兵士在外,自当以将令为准,胡津陆,你想抗令不成??”

胡津陆着急起来,他怎会存着这样的心思,但他一个大老粗辩也辩驳不清,只好拱手躬身表起了忠心:“臣自当以殿下马首是?瞻。”

“如此便?好。”谢春庭背对着他,语气冰冷,满含警告。

胡津陆没法子,只好垮着脸退出了营帐,加入搬运米袋的队伍中。

营内,谢春庭扶住桌子,缓缓吐出口中鲜血。

连日通宵商讨对策,苦思水患治理难题,本就困于禁院不曾得到悉心照料的身体越发形销骨立。

谢春庭用手帕擦拭干净血迹,慢慢坐下,简陋木桌上一封皱巴巴的信件铺展着。

“三皇子妃尚未苏醒,臣会继续延请名医。”

这是?前几日他即将离开?泰州时收到的宁池意的传书?,末尾这句话?,曾令他久久凝视。

离京数日,她还没有苏醒吗?

谢春庭屈起手指,轻轻抚过那一行字。

多?日不见,那个恶毒的蛇蝎女子如果知道他现今的境况,恐怕会轻盈盈地笑弯了眼睛。

谢春庭嘴角一丝笑意。

她可不会掩饰对自己的厌恶,所有恶意倾倒在他身上,直白宣泄,她也不会觉得抱歉。

与这些时日周旋其中的人心诡谲相比,这样的直白,竟让谢春庭觉得不失为一种可爱。

可爱这个词从谢春庭脑海浮现出来时,他心如擂鼓,霎时停了一拍。

他下意识绷紧脸。

一定是?近日忙碌冲昏了头脑,谢春庭飞速折起书?信,丢得远远的,满脸厌弃。

他竟会觉得那个心如蛇蝎的女子可爱。

谢春庭攥紧拳头,简直荒谬!

他猛然站起身:“传季羽、程溯!”

胸膛犹如火烧,他急需一泼冷水将自己泼醒。

*

在与幕僚彻夜商讨之后,谢春庭最终决定采取与滁、泰两?郡迥然不同的治水方案,一力贯彻防、排二字。

许州地势多?山,即便?再度炸毁堤坝,水流也极有可能堵在山脉之中,无法流通至江海,更何?况,水势汹涌,冲垮山脉之后还有涌水石流祸患。

力主防汛、小试排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雨幕中,数不尽的兵士扛着沙袋与锄头,往山路蜿蜒处攀爬。其中每隔十人便?有一人在伞下举着火把引路,昏黄火焰下前行的人们宛如密密微小蝼蚁,顶着雨水匍匐前进,浩浩荡荡。

谢春庭看着远处山脉中隐隐约约闪烁的火点,神色冷寂。

此法行或不行,就在今夜了。

大雨倾盆下,金尊玉贵的皇子已经褪去了曾经的傲慢,那些写在兵书?和治水经注上的满篇文字,均不如眼前这一幕来得震撼。

防民之川,何?其艰难。

他站立在最前面,衣摆被烈风吹起,雨珠劈里?啪啦砸下,然始终站着,不曾移动半步。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那些火点渐次消失在茂密山林中,空气中的水汽越发浓烈,谢春庭几乎能嗅到洪水滚涌的气味。

自奔赴江淮以来,连日大雨,他睡梦中也同样能嗅到这种混合着青草、山木、死尸腐烂的诡异气味,萦绕鼻尖,散也散不尽。

谢春庭静立着,眼神紧盯着远处修筑在山顶的堤坝,执着伞柄的骨节泛白。

此道堤坝已是?许州最后一道防线,倘若溃决,所有人都活不了。

他们只能赌。

留在营帐中的季羽、程溯,还有许多?普通的兵将,眼神都在痴痴遥望着那道堤坝,不知是?在心如死灰般等待洪水冲破石坝的乍然天光,还是?在隐隐期待防川之事大功告成?。

忽而,高耸山脉间闷响滚动,在雨线倾泻下,大水奔涌滚动,似乎想要撞碎那道薄薄的堤坝。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个小兵甚至瞧见了即将漫溢出的浓稠黑水,在堤坝围成?的圈子里?迸裂打转,水面忽高忽低,他不由屏住呼吸。

下一刻,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无数蝼蚁从山林中钻出来,一部分扛着沙袋筑起高耸的堤坝,盖过石堤,挡住了令人恐惧的浓黑水流。

侧方土石间,另一部分兵士不停挥舞着锄头,片刻后,白浪涓涓,自山石冲下,没过一人高的小松树,流淌而下,就像人工开?凿出的溪水河道,在翠色山峦间自在奔腾,一山放过一山拦,也挡不住水流的欢悦。

疑是?银河落九天。

众人视线望着那一线白水,只觉恍如神迹。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怒吼波涛失去了最开?始的狰狞,渐渐变为平息,堤坝水位低下来,最上面的沙袋甚至还未被全部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