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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扫过地面,微风荡过衣角。
耳畔有露水滴落的声音。
仅仅一眼的迟疑,何景深收回目光,旁若无人从陈轲身边经过。
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陈轲追着何景深上了楼。
可能,刚才何景深的目光松动了?可能,何景深手上拎着的煎饼散发出磁铁一样引人的味道?他急匆匆地就跟了进来,也顾不得老师会不会生气,也顾不得自己有多么不堪,甚至和何景深乘上同一部电梯,在电梯里小心地缩在角落后面。
仰望曾经追随四年的背影,无可名状地感受到心安与抚慰。就像一只出门觅食的崽子终于回到温暖的巢穴,就像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到亲人的身边这一段不过半分钟的同行,却让过去一夜的寒冷都融化消散,哪怕是短暂的,易逝的。
他压抑着不抽噎,不哭出声可泪水怎么才止得住呢?
25层到了。
走出电梯的厢门,何景深反手按亮朝下的按钮,送客的意思。
过了一会12号房门关合,声响震开了走廊里所有的灯,陈轲还讷讷地站在电梯门口。又过了一会他乘电梯下楼,无力地坐倒在楼门外的椅子上。
风寒带来的骨节酸痛,长久不规律饮食造成的胃部绞痛,饥饿,心慌,他完全感受不到,蓦地他抬起脸,两眼直直地把楼顶上望着。
晕动的水光混杂临别的留念。就好似这一眼看尽过后,他企及的,他渴求的,便永远都不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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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八点半,陈轲刚从椅子上起来似乎是打算要走了耳旁一声熟悉的:“陈轲?你怎么还在这?”
是钱力,这个高胖的年轻人,对学生总带着些善意的关心。
这会陈轲泪已经擦干净了,但实在提不起精神,无力地:“钱老师……”
钱力往楼门口看了看,“你老师昨晚上报警了?”
难免是失落地,陈轲点了下头。
“唉。”钱力叹了一声。“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陈轲摇头,笑,没事。
左右没见着外人,钱力稍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他是这个样子,孤僻,平时看上去客客气气,但是和谁都不亲近。”
“我觉得他是压力大……学校对他的处分一直都在,因为他我们系这几年也遇上些麻烦,该拿的奖拿不到,该申的资金申不下来。上学期末有几个学生酗酒,他送人回学校结果引起点误会,又遭了个行政处分。现在外面说他闲话的多得很,什么难听的都有……”
这话就像一道雷,轰得陈轲剧烈地一震。
“不是。”陈轲忍不住问:“不是过几年就会好吗”
“这才过几年?”
陈轲:“三年……”
钱力跟着笑笑。学术事故是终身责任,沾上了就得后悔一辈子三年,浪头都还没过去,只怕正是人最难熬的时候。但他毕竟没亲手带过陈轲,不好去说教谁,只道:“你也别想多了,他这样说不定也是为你好,以后你在建筑行业里混,不管国内还是国外,都最好别让人知道他教过你。而且你瞧他女朋友都和他分了,学校里但凡知道点内情的,不管是谁都巴不得能离他远点……”
这时候楼道里又走出个人来,花白头发的瘦高中年,有模有样地向钱力打招呼:“小钱,周末没回家?”
钱力忙不迭地:“张处长。哦,昨天回去了,赶着回来做资料,报表一会给您发过去。”
张处长在两人身边停了步,把人名字给忘了似地,看着陈轲:“咦,你不是”
陈轲哪可能记得他是谁,礼貌地回应:“张老师。”
钱力介绍:“陈轲,张处您忘了,我们系11届的学生,那一届的学生代表……”
张处长却问了句:“是何景深那个?”
眼睁得浑圆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搞得钱力和陈轲都有点不明所以。
张处长把钱力搂过去,低声贴耳说了几句话。
语速很快,颇有点埋汰意思。大意是你最近是不是和何景深走得比较近?你们系新来的纪主任特别不喜欢那姓何的,这个月党办作风整顿搞不好头一个拿他开刷。我还等着你资格够了好往我们这边调,你老师催着我天天问你怎么还没调还没调。你就不能注意和他保持距离?
钱力应着没有没有,我知道我知道,您看我现在就差个评优嘛,上学期系部评优给了申老师,她明年退休,赶着加评一级工资,我主动让的,没别的原因。陈轲难得回来一趟,也是我们系的学生,就随便和他聊两句。
张处长的话陈轲没听清楚,钱力的话陈轲没听明白。但连起来又基本能了解个大概怔怔地丢了魂似的。
没等片刻张处长走远,钱力回头过来:“你也别老在这等,实在不行就先回去,过段时间再来试试。我还忙着有事,先上去了哈。”
随着钱力的离开,陈轲最后一丝精力都被抽走了。
他瘫坐回椅子,仰望树荫后昏沉的天,仰望天空下那扇紧闭的窗户。天边一线云开,玻璃窗扇反射的光束恰好照进眸中自私的、肮脏的,他那一道漆黑的魂魄仿佛被生生地剖开,化作利刃刺入心骨。
九点陈轲再次上楼,不声不响地跪在25层12号的公寓门口。九点半钱力出门,撞见这一幕也只叹了口气,随即匆匆地走了。
公寓大都是临时住户,逢上周末就静得闹鬼。一整个上午陈轲都没再被打扰,直到十一点过何景深出门买菜,开门的时候发现了他。
他就一直这么木桩般地跪着。
可能哭过,领口沾了水渍,满脸的泪却早已风干无存。看见何景深,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眼珠子轻轻晃了晃。风衣衣摆垂落在地,攥成拳头的手被袖口遮住,微微的颤动,带起一丝清浅的涟漪。
何景深下楼,买一大摞菜回来,陈轲还跪在门口边。
拿出手机又想报警,电池恰好退到最后一格,手机屏幕明晃晃地一闪,当着何景深的面关机了。
眉头微微一皱,伸手拔钥匙开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咔地像老旧的缝纫机踩出来的钝响,突然一声嗙。
静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