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母含泪拜倒在母亲面前。

“主母放心。这个年?纪的孩子男女莫辨, 只要更换服饰发式, 穿上小郎衣裳,阿嘉足以?代替小郎, 拖延一时半会。”

那晚的灯火实在太?亮了。

就?连逢年?过节几个门外同时大放爆竹, 都?难得会映红天空, 映入室内, 把屏风四角镶嵌的贝母都?映照得如那夜般亮堂堂的。

母亲的目光转来她身上, 眼角也映着泪光。

“生死有命。章氏今夜遭难,小郎多半躲不过这场劫数,何必再?搭上阿嘉。阿闻,算了罢。小郎跟我?留下, 你带上阿嘉,领着你自己的孩儿?,你们三个赶紧从后?门走。”

傅母拜倒磕头:“主母带着小郎先走!奴拼死也会护住阿嘉!等拖到不能拖时, 奴会知会众人,阿嘉是章家女郎。自古论罪都?是男丁, 这么小年?纪的小女郎,定?能保全性命的。”

母亲叹息了一声:“年?幼的小女郎或许能留下性命。但阿闻,你自己的命只怕留不住。”

傅母当时年?轻,尚未显出后?来的刻薄相。她扯住母亲大哭,母亲也终于撑不住落泪如雨的场面,落在年?幼的自己眼里,至今还能想得起当时的凄惶。

当时自己做什么了?

似乎扯着身上精美的小郎君衣裳, 忍着慌张喊:“阿娘莫哭了,我?愿意替小郎的。”

母亲含泪转身,手?落在她新?扎的小郎君角髻上,怜惜地揉了揉。

她至今还记得母亲冰冷汗潮的手?。

当时年?纪太?小,混乱的心思不及想更多。

许多年?以?后?,当她反复回忆起当夜这幕场景,母亲含泪望她,冰冷汗渍的手?,难舍愧疚地抚过她发顶……

其实当时母亲已做下决定?了。

傅母哽咽着牵住她的手?,一起拜倒。

“主母,我?这便带着小郎离开了。” 又低声催促她:“离别时该称呼什么?”

她听到自己清脆地道:“母亲,孩儿?晗玉随傅母走了。”

屏风背后?忽地传来孩童的哭声。

小郎探出半个身子,口齿不清地哭喊:“母亲,阿姐为什么叫晗玉,我?才?是阿玉……”

小郎身边有人,慌忙捂住他的嘴,把呜呜乱喊的小郎拉去屏风后?。

短短片刻间,母亲恢复了身为章家主母的镇定?,冲傅母微微颔首。

“阿闻,护住阿嘉。

章家会记得你今夜护主大恩。”

有人进屋来,撩开纱帐说?了两句。

她在浅梦里依稀听到“午时了”,“起身”、“用饭”。

才?午时就?想喊她起身?做梦去。

章晗玉装没听见,翻了个身对床里,继续睡。

隔片刻,脚步声往门外去了。

屋里恢复了安静。

她再?次陷入梦乡,之?前那场长梦带出的嘲弄神色还未淡去。

三四岁的年?幼小女郎哪有大名?她只有个乳名。 “晗玉“本就?是章家小郎的名字,被她借用了二十?年?。

有时睡梦中途突然醒来,自己都?不知自己是谁。

如今倒好,这名字和凌家纠缠不清,闹得京兆人尽皆知。两家定?亲时婚书上写的姓名,兴许就?是”章氏女晗玉”?那可有趣得很。

傅母把她当做活着的小郎,日夜严厉催促她悬梁刺股、读书钻营,光大章氏门楣。

凌家婚书送入章家当日,章晗玉这个名字赫然列于婚书纸上,也不知道傅母如何反应?又气吐血了?

她在半梦半醒间突然想起,许久不见傅母了。

哪怕把小主人一手?带大,爱恨纠葛如一对真正的母女,傅母依然只是章家仆妇。

凌家婚礼大宴宾客,来者非富即贵,傅母一个仆妇没有资格入席。

说?起来,傅母会伤心,还是气愤?

多半在佛堂里大发脾气。不见面也好,免得见面又骂她丢尽了章氏的脸,大吵见血。

想到这里,章晗玉没什么心肝地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恍惚了刹那,以?为天色还未亮,下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睡到了黄昏。

外间有人在争执。

两边都?压着嗓子说?话,怕吵醒屋里的人。其中一个嗓音清如冷泉,显然是她新?婚的夫婿凌凤池。

另一个年?轻儿?郎的嗓音却也耳熟。她恍然猜出说话的人,应当是凌家至今未露面的小六郎,凌春潇。

得知自家长兄迎娶的长嫂居然是章晗玉,凌春潇反应激烈。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当面争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