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深巷宅邸。
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番江南之行,务必将前?朝余孽连根拔起?,一举拿下,事成,我自会允你认祖归宗,予你应有之位,我信你有此能力,莫要让我失望。”
厅堂主位之上,一位身着常服,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子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眼皮微抬,目光落在堂下躬身而立的青年身上。
“军令状是?你当着陛下的面亲口?立下,一年为期,提头来见,或是?提贼首人头祭旗,皆在你一念之间,此事,我袖手旁观,也无暇助你,只看你如何施展。”
茶盏见底,被范慎不轻不重地搁回案几,发出一声脆响。
“军令如山,章尧自当竭力,无需将军费心。”
章尧的声音低沉清晰,字字分明。
“甚好。”范慎唇角微勾,提起?茶壶为自己续上茶水,“事成归来,你便是?我范家名正言顺的四郎,我膝下虽有三子,然范家未来,凭的是?真本事,你有能耐,将来坐到什么位置,全凭你自己去挣。”
范慎起?身,行至章尧身旁时?,脚步略顿,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那力道不轻不重,像是?一场无声交易的达成,对这个半路认回的儿子,他?心中并无半分骨肉亲情,与对待府中其他?三个儿子无异,在他?眼中,血脉远不及能力重要,章尧在御前?以?性命作保立下军令状,是?他?自己的选择,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败了,也不过?是?丢弃一件无用的工具。
当然,范慎隐隐觉得此子可堪一用,若能成事,自然最好,“江夫人替你订的那门?亲事,于你前?程无益,弃了也罢。我已为你另择一门?良配。”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允乐公?主,这位养在贵妃名下,深得帝宠的小公?主,正是?婚配之龄。”范慎悠悠道,“陛下择婿,与我择子,道理相通,唯才是?举,那些小儿女的痴缠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他?顿了顿,“你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
章尧依旧敛目,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不敢。”
范慎满意地颔首,“记住,莫要让我失望。”
江夫人在府中早已哭成了泪人,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儿子即将奔赴战场,那是?何等凶险之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阎王殿前?走一遭!
翌日启程,天公?不作美,天色阴沉,竟飘起了冷雨,这绝非吉兆,然军令如山,远行之人哪还?顾得上什么黄道吉日?
马蹄踏碎泥泞,一行人马冲破迷蒙雨幕,疾驰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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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前线,暴雨如注,惊涛拍岸。
临时营帐扎在临海的高地,既能瞭望敌情,又?可避开潮汐侵袭,海面极不平静,浊浪滔天,漂浮着破碎的船板,折断的兵器,以及尚未被浪涛彻底吞噬的,刺目的暗红血迹,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
主帐内,烛火摇曳,帐帘掀起?,一名亲兵恭敬地捧着一封家书进来,案后?坐着的身影抬起?头。
他?下颌已冒出青黑的胡茬,显然连日奔波无暇打理,脸庞沾染着尘土与硝烟的痕迹,被汗水浸染开,显得有些憔悴,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烛光下依旧锐利如鹰隼。
亲兵递上一块干净布巾,秦恭接过?,仔细擦净手上的污渍水渍,才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
他?身上沉重的甲胄未卸,甲片缝隙间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和厚厚的泥尘。
就着摇曳的灯火,他?展开信纸,字数不多?,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大小不一,透着一股初学者的笨拙与稚气,书写之人极为生疏,却又?写得极其认真。
“......夫君安”信的末尾,笨拙地写着这三个字。
送信亲兵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素来面色冷峻如铁的秦大人,嘴角竟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堪称柔和的笑意?他?心头猛地一跳,再定睛看去时?,秦恭的唇角已恢复了平直的线条,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烛光晃动的错觉,亲兵暗自咋舌,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秦恭坐镇沿海大营已近月余,每日寅时?初刻即起?,往往至夤夜方?得歇息,若遇海上敌情,更是?彻夜不眠,白日里,他?或踞守营帐,对着巨大的海防舆图凝神参详,或召集将领,沙盘推演,制定方?略,必要之时?,更会亲登哨塔瞭望敌情,其身似铁打,精力之旺盛,令帐下诸多?年轻军士都自叹弗如,白日里行走间腿脚发软者不在少数,唯有秦大人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始终精光湛然。
“长?进?了。”秦恭低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落款处温棠二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那个小女人咬着笔杆,皱着秀气的眉头,笨拙地翻着书本,一笔一划艰难临摹的模样。
离家的日子,夙兴夜寐,粗粝的饭食,冰冷的饮水,起?早贪黑,早已不复在京时?的矜贵,整个人都糙了许多?,下巴的胡茬也扎手,秦恭抬手摸了摸,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可若换做家里那个娇气的小女人,定要皱着小脸躲得远远的,嘟着嘴埋怨几句,非要他?剃干净了才肯亲近。
是?夜,依旧忙碌,帐外暴雨如注,砸在帐顶噼啪作响,巡逻兵卒举着火把在泥泞中穿行,甲胄与佩刀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
秦恭躺在简陋冰冷的炕上,翻身仰面躺着,黑暗中,他?一只手探入被中,喘息着,摸索着解开裤带,裤子也被扔了出来。
事后?,他?随手抓过?炕边矮几上的碗,将里面冰凉的清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咕咚的声响,帐外风雨声更急,泥土的腥气和帐内尚未散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闷而难闻。
秦恭在冰冷的榻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帐外是?无休无止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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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秦国公?府。
清晨,细雨如丝,天空灰蒙蒙一片,庭院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大奶奶,您慢些起?身,仔细着身子。”周婆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温棠在廊下缓步行走,自从诊出喜脉,周婆子便成了温棠身边最紧张的人,比她自己还?上心十?倍,“大夫说了,饭后?稍稍走动,对您,对小主子都好。”
秦恭离京那日,温棠从寺庙回来便觉身体不适,立刻请了大夫,消息传到正院,国公?夫人还?以?为是?老大媳妇儿在庙里磕碰着了,急急赶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大夫带着喜气的声音,“恭喜大奶奶,这是?喜脉。”国公?夫人当时?便愣在门?槛上,随即心头涌上狂喜,恨不得立刻飞鸽传书告诉远在沿海的大儿子,那小子若知晓自己又?要当爹了,怕是?要乐得找不着北!不过?狂喜之后?,想着儿子军务缠身,她立刻冷静下来,儿子在外肩负重任,此时?告知他?此事,只怕会让他?分心牵挂,左右有她这个做姨母的亲自看顾,定能将老大媳妇儿和肚里的孩子照料妥当。
胎儿尚不足三月,正是?最需谨慎的时?候,行走坐卧,皆要留神,动作万不可大了。
温棠虽是?生养过?的,知晓些关窍,周婆子却丝毫不敢松懈,寸步不离地跟着。
主仆二人正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走着,常为温棠诊脉的老大夫拎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跟着一个丫鬟往二房院落方?向赶去,那丫鬟正是?二奶奶苏意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神色焦急,几人脚步生风。
若非急事,断不会如此失态。
周婆子扶着温棠的手不由得一顿。
温棠也蹙起?了眉,恰在此时?,一个二房的小厮也慌慌张张地从小径那头跑来,因低着头只顾赶路,竟没瞧见前?面的大奶奶,直冲到近前?才猛地刹住脚,差点撞上温棠,惊得周婆子呵斥。
小厮哪敢冲撞大奶奶,抬手抹额头上的汗,“大奶奶恕罪,奴才该死,实在是?二奶奶院子里......二奶奶和云姨娘起?了争执,二奶奶突然就晕了过?去,院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奴才这是?赶着去禀报国公?夫人啊。”他?额头上的汗滚落下来。
小厮得了大奶奶宽恕,赶紧小跑着去找国公?夫人。
周婆子则扶着温棠,转道往苏意的院子去。
刚到院门?口?,便觉气氛凝重,老大夫已进?了内室,房门?虽敞着,却隐隐飘散出一股令人心惊的血腥气,周婆子心头一紧,忙侧身挡住温棠,低声道,“大奶奶,里头气味不好,您这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