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娘枯坐妆镜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倦怠的脸,身后伺候的婆子唤了几声?夫人,她竟毫无反应,直到婆子走到近前,身影投在镜中,她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转过头。

婆子这?才看清,江芸娘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彻夜未眠。

“饭菜搁在外间吧,我稍后自去。”江芸娘声?音低哑。

婆子应声?退下?,轻轻带上门,屋内又只剩江芸娘一人。

她望着镜中那双失了神采的眼,昨日见了那不该见的人,仿佛又将不堪的过往撕开,摊在眼前。

她带着儿子回章府,只因章家嫡长子不成器,章国公那个男人,当年也曾对她有过一阵死缠烂打的热乎劲儿,而章夫人虽强势,到底给了他们母子一处容身之所,或许是懒得再费周章,没将她发卖出去,哪知,这?章府竟是另一个火坑,儿子回来后,没少?挨那匹夫的责打,明里暗里受了多少?磋磨,章家更是肉眼可见地江河日下?。

江芸娘所求何其简单?年轻时只盼带着儿子隐居乡野,粗茶淡饭,图个清净安稳,可流言蜚语如附骨之疽,难听的话日日往耳朵里钻,她自己可以忍,却见不得儿子也跟着受辱。

幸而儿子尧哥儿争气,在书院里得了夫子青眼,夸赞渐多,那些?污言秽语才渐渐少?了些?。

唯有家境殷实,门第显赫,尧哥儿才能真正立身,将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顺遂。

--

章明理这?几日颇有些?坐立不安,他暗地里联络各方,自认做的是为章家,为自己脸上贴金的大事,盘算着借此在父亲面?前露脸,然而,每每回府,却总撞见父亲章国公与?那庶出的章尧凑在一处,低声?密语,这?景象,像根刺扎进他心里,让他憋闷烦躁。

不过,章明理这?点城府还是有的,他深知此刻章家上下?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有万般不甘,也明白此时绝非内讧的时机,面?上还得维持着兄友弟恭。

然而,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

--

去岁便起的江南民乱,非但未能平息,反如野火燎原,愈演愈烈。更兼沿海突生海患,匪寇啸聚,杀人越货,甚至公然打出前朝旗号,攻城略地。起初不过疥癣之疾,只在沿海村镇小打小闹,然而一场场劫掠烧杀之后,整村整镇化作焦土,地方官府束手无策,秩序彻底崩坏,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局势糜烂,一发不可收拾。又逢今春青黄不接,天灾频发,饿殍遍地,前朝余孽趁机煽风点火。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凝重,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今日早朝,更爆出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

“经查实,那祸乱江南,自称江道者?,便是前朝废帝遗落民间的唯一血脉。”官员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

满朝哗然。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只见绯红官袍的章尧越众而出,身姿如松,步履沉稳,行至御阶之下?,深深跪伏于冰凉的金砖之上,他双手高举一份厚厚的奏疏,声?音清朗却带着沉痛,“臣,章尧,有本启奏!臣身为章家次子,痛心疾首,近日方察父兄竟包藏祸心,暗通前朝余孽江道!”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臣父章国公,臣兄章明理,身受新朝厚恩,食君之禄,不思报效,反生不臣之心,与?前朝余孽勾连,意图颠覆社?稷!”章尧的声?音带着悲愤与?决绝,“此乃臣查获之铁证,内详载其往来密信,暗通款曲之时间,地点,人证物证,请陛下?御览!”

侍立御前的总管太监快步走下?,接过那沉甸甸的奏疏,呈至御案、

章尧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臣父兄铸此大错,臣万死难辞其咎!然,臣自幼读圣贤书,蒙陛下?金殿钦点,恩同?再造,臣恳请陛下?,允臣戴罪立功!臣虽一介书生,愿效前人投笔,披坚执锐,擒拿贼首,若一年之内不能擒此獠归案,”他猛地抬起头,“臣甘立军令状,愿自刎于辕门之前,悬头颅于军旗之上,以儆效尤,以谢君恩!”

青年臣子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俊美的面?容上,是破釜沉舟的坚决。

殿外,早已是风声?鹤唳,皇帝身边的禁卫如狼似虎,手持圣旨。

--

谋逆大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章府倾覆,温府亦难逃。

只因那前朝血脉,正是温府嫡长女温知意的夫婿,温府的姑爷。

温棠的母亲元氏尚在院中养病喝药,送药的仆役却已惊恐地发现府门被围,身着冰冷甲胄,手持利刃的兵士,将温府围得水泄不通。

阖府上下?,顷刻间被禁足府内。

温伯爷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惊惶失措地欲出门询问,却被明晃晃的兵刃逼退回来。

正屋内,温家嫡母面?色惊惶,六神无主,反倒是她身旁的女儿温知意,显得异常镇定,低声?安抚了几句,温家嫡母才勉强稳住心神,可随着时间推移,又焦躁起来,“江道这?次回去,竟没带你?同?去?他......他莫不是不回来了?撇下?我们了?”

温知意却似胸有成竹。

“都警醒些?,莫要惊扰了府中女眷,”院门忽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领头模样的向内喊了一声?,守在院门内的几个兵闻言,向后退了几步,保持了些?距离。

“秦大人的吩咐!”那人又对着院内似乎不甚在意的兵卒强调了一句,那些?人这?才真正打起精神,眼神都收敛了几分。

院门再次合上,有兵卒凑近那领头模样的,低声?询问,领头模样的瞥了一眼正厅方向,声?音不高不低,“秦大人的意思,自然是要紧着不能惊扰了秦大奶奶的母亲。至于其他人规矩守着便是,不必额外关?照。”

问话的兵卒得了准信,又进去对着内院守卫低声?传达。

温府嫡母的心却愈发不安,“意儿,我看江道这?次根本没打算带你?走,不如趁现在赶紧撇清关?系,就说你?们早已和离,把和离书拿出来,快!”她看着府内这?如临大敌,插翅难飞的景象,再想想去年江南几次声?势浩大的暴动都被朝廷铁腕镇压下?去,越发觉得女儿所谓的凤命之说,简直是痴心妄想,恢复前朝?谈何容易。

以前女儿跟秦府大爷订婚的时候,确实是被算命的说是难得的凤命,只要把握好?机缘,来日必定是大富大贵,是最尊贵的女子。但现在......

此时,一个丫鬟匆匆跑入,面?色惊慌,“不好?了大小姐,姑爷安置在外头的那位,不见了。”

温知意一直维持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不是让你?一直跟着的吗?人呢?”

“是......是姑爷身边的人照看的,会?不会?是姑爷派人接走了?”丫鬟怯声?道。

温家嫡母脸色彻底灰败,“好?哇,这?是真要跑路了!干大事不带上结发妻,倒记得把外面?的女人带走,知意,我们怕是被他坑惨了。”

“不可能!”温知意厉声?打断,猛地起身就往院门冲去,守在门口的兵卒立刻横刀阻拦,刀刃闪着寒光,意思不言而喻。

温知意情?绪失控,美丽的脸庞因急切和愤怒而扭曲,“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秦家大爷与?我......”

“秦大人刚刚下?令不得惊扰女眷,尔等转眼就忘了吗?”她声?音尖利,失了往日的柔弱,“我倒要问问,你?们有几个胆子,敢得罪秦恭?!”

秦府,

“大爷,温家大小姐请您务必过去一趟。”小厮进来通传时,秦恭正将温棠圈在怀中,低头说着什么,日光透过窗,洒在两人身上,小厮不小心瞥见,慌忙低下?头。

“可是母亲不适?”温棠立刻从秦恭怀中起身,只关?注到温家二字,今晨朝堂巨变,街头巷尾早已传遍,温棠已知温府被围,虽秦恭第一时间派人去护着母亲元氏,她心中仍不免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