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朱漆大门?外,立着一个形容颇有?些狼狈的身影,正是马大娘的儿子马聪。看情?形,他似刚被人从门?内驱赶出来。

送他出来的周婆子,此刻已?是气得脸色铁青,冷哼一声,转身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径直回府去了。

周婆子心里窝着一团火。这马聪,当?初进京投奔,元夫人念着旧情?,私下里贴补了他们一笔银子,那数目,足够她们安稳一生了,原指望他置办些产业,过个安稳日子,可这才过了多久?那偌大一笔银子竟被他挥霍一空,这还不算,这马聪竟还在?背地里嚼大奶奶的舌根,惹出风波,今日竟还有?脸上门?来讨钱?周婆子没叫人把?他耳朵揪下来,已?是念着那点子旧情?了。

可门?外吃了闭门?羹的马聪,心里却憋屈得紧,他自觉已?是拉下脸面,低声下气,所求不过是“一点”做小生意?的本钱,并非狮子大开口?,这点子小钱秦府指缝里漏漏就?有?了,竟也吝啬至此?

马聪心中?郁闷难当?,进京赶考名落孙山,做点小买卖又血本无?归,若就?此跟着老娘灰溜溜回乡,便只能重新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辛苦刨食,所得微薄,勉强糊口?,哪还有?半分在?京城里见识过的富贵逍遥?想到那黯淡无?光的前路,马聪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垂头丧气地转身,琢磨着明日是不是该让他娘亲自来试试,刚挪动脚步,眼?前光线一暗,竟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马聪抬头一看,心头咯噔一下,是昨日进他家请他过府的那几个衙差。

完了,银子没要到,祸事倒又缠上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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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的斋堂内,香客们安静地用着素淡的早膳,晨钟悠扬,回荡在?山之间,山间空气清冽,只是偶尔拂过的晨风,仍带着料峭春寒。

山上的贵人们拜完佛,用过早斋,便各自乘上软轿,在?轿夫稳健的步伐中?,沿着蜿蜒的山路而?下,渐渐消失在?苍翠林荫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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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尧并未与母亲江夫人同乘一轿,他的轿子径直回了章府。

江夫人的轿子则顺着城中?大道走了一段,缓缓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越往深处走越显宽阔,尽头处矗立着一座外观古朴,不张扬却透着岁月沉淀与庄重气派的大宅,

轿子在?门?前停稳,江夫人从轿内探身出来,并未立刻进门?,反在?门?口?踌躇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步入府中?,守门?的小厮在?她进去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了几眼?,确认无?人跟随,这才轻轻将厚重的朱漆大门?合拢,落栓。另有?两人默不作声地守在?了门?后。

宅院深深。穿过几重院落,便到了正屋,正屋的门?敞开着,里面似乎有?人久候,然而?,江夫人行至正屋门?口?,脚步却再次顿住,她脸上神色变幻,犹豫,抗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怯,在?门?槛外踟蹰不前,竟是不敢或不愿踏入。

“芸娘......”屋内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带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沉稳,语调中?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可这声呼唤落入江夫人耳中?,却让她浑身一僵,非但没有?上前,反而?不由自主地向后微退了一小步。

她不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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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府,

章尧与周家小姐的婚事算是正式定了下来,婚期就?选在?今年下半年的一个黄道吉日。

正月里选日子,自是挑那宜嫁娶,合八字的良辰吉时。

书房内,章尧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背靠着引枕,窗户敞开着,窗外几竿翠竹掩映,栏杆环绕,倒显得清幽。

阿福侍立一旁,说着讨喜的话,“今儿个瞧着,那周家小姐着实?不错,说话轻声细语,性子瞧着也温婉,尤其?难得的是,她对爷您......很是上心呢!”阿福顿了顿,觑着章尧的脸色,继续道,“今早您上山时,她虽羞怯,可也瞧见了您额上和手上的伤痕,下山前,她还特意?让她身边的大丫鬟悄悄寻了我,仔仔细细说了京城哪家药堂的祛疤膏最好,里头用的是什么上等药材,叮嘱我定要给您用上。可见周小姐对您是放在?心上了。”

“喜欢我?”章尧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语气有?些飘忽,“喜欢我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倒把?阿福问得一愣,在?这种门?当?户对的联姻里,女子对一个男子的喜欢,无?非是看中?对方的家世,前程,相貌,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吗?

他讷讷道,“这......周小姐看中?的,自然是您的品貌才干。”

章尧嗤笑一声,不再言语,他心知肚明,对方满意?的正是这些“该满意?”的东西。

只是没意?思透了。

不过,江夫人如?今是做梦都盼着儿子早日成婚,最好媳妇过门?便立刻有?孕,多子多福,用她自个儿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只要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娘就?是立时闭了眼?,也再无?遗憾了。

章尧不再接话,只支着下巴,目光投向窗外更远的地方,似在?凝望什么,又似空无?一物?。

“我那病秧子兄长呢?”他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阿福立刻回道,“那位正变着法子四处钻营,巴结人呢。”他语气带着不屑,又补充道,“不过依我看,他那点盘算,注定是竹篮打水,到头来只怕是死路一条。”

章尧眼?底泛起毫不掩饰的的恶意?,“你说,若是让那老头子现在?就?知道,他之所以子嗣艰难,再也生不出儿子来,全是拜他那位贤惠的夫人和好长子所赐,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阿福想象着那场景,也觉快意?,那必定是怒发冲冠,怕是要气得呕血三升,恨不得立时拔刀,劈了那对蛇蝎母子才解恨。

章国公此人,对章夫人表面敬重有?加,对嫡长子章明理也看似颇为看重,可骨子里,他最在?意?的还是章家的香火传承和门?楣荣光,若让他知晓自己子嗣断绝的根由,竟出在?发妻和嫡长子身上,这奇耻大辱,断根之恨,足以让他头顶冒烟。

章尧似有?些感兴趣,然而?这丝兴味稍纵即逝。

待到夜深人静,那如?附骨之疽般的头痛又如?期而?至,撕裂着他的神经,他烦躁地一把?扯开床榻上垂落的锦帐。

修长的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强行压下的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此刻在?寂静的黑暗中?疯狂翻涌,清晰得令人窒息。

方才的梦里,是一片刺目的,铺天盖地的红。

是十里红妆,是迎亲的长街,锣鼓喧天,高头骏马上,新郎一身大红的吉服,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后面跟着一顶华美精致的八抬大轿,长长的迎亲队伍蜿蜒如?龙,抬着各色聘礼,唢呐吹得震天响。

洞房里,依旧是满目刺眼?的红,红烛高烧,龙凤呈祥,一对新人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饮着合卺酒,喜婆满面堆笑,说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话。

那大红锦被上,赫然放着一方纯白无?瑕的喜帕。

新郎拿起秤杆,轻轻挑起了新娘头上的大红盖头,盖头下露出的,是一张含羞带怯的娇颜,尤其?那眼?尾处一点小小的泪痣,在?跳跃的烛光下,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媚态。

章尧仰头喝了一盏酒,放下酒盏的时候,想到了白天谈论的婚事。

不,是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

他烦躁地将酒壶抓过来,又满满倒了一杯,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映着烛光的琥珀色液体。

在?江南官场平步青云的四年里,他见过的美人何其?多,清纯的,妩媚的,丰腴的,窈窕的,或为他的皮相,或为他的权势,无?不曲意?逢迎,他章尧并非柳下惠,也非不能人道的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