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我来。”苏淼放下手中的资料盒,快步上前,轻松地将简报放好?。指尖无意触碰到李文漪的手背,感觉一片冰凉。年纪越大的人越怕冷,才?是初秋,李师太已经?穿上了线衣。
“人老了,不中用了。”李师太笑笑,扶着腰慢慢直起?身,脸色在资料室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她咳嗽了几声,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迅速拧开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就着桌上半杯凉水咽下。
“您不舒服?”苏淼皱眉,注意到李师太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
“老毛病,气管炎,天气转凉就犯。”李师太摆摆手,语气轻描淡写,将药瓶塞回?口袋深处,转移了话题,“这批新入库的田野报告,编号还得再核对?一遍。不过?也不着急做完,有?空也给自己放放假,别绷太紧了,工作是做不完的。”
李师太终身未婚,将毕生精力献给故纸堆,对?苏淼有种近乎母性的关怀。
她拍了拍苏淼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让苏淼感觉熟悉与不安。
城市的另一端,高档的私人会所?里。
良好?的消音系统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只余下包厢内昏黄暧昧的灯光和低沉的乐曲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威士忌醇厚的混合气息。
路慎东陷在宽大的沙发里,长腿交叠,指尖烟雾袅袅,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一瓶年份极好?的麦卡伦已下去小半,琥珀色的液体在冰球间折射着幽光。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喝着,一杯接一杯。
坐在他对?面的于景山,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位向来意气风发的高干子弟,此刻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他松了松领带,端起?自己那杯酒,晃了晃,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
于景山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感直冲喉咙,他咂了下嘴,带着浓浓的嘲讽,“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像温水煮青蛙。”
他看向路慎东,对?方?只是垂眸看着杯中的酒液,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东子你说,人是不是都这德性?心心念念的让人惦记,觉得那是心头?朱砂痣。真搁家里了……”他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自嘲,“嘿,转眼就成了墙上那抹碍眼的蚊子血。不咸不淡,不死不活。”
他指的当然是梁苏音。那个和他门?当户对?,父母指婚,没费多少心思就娶回?家的另一半。
那个心里永远装着另一个死去男人的女人。
婚后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琴瑟和鸣,只有?相敬如“冰”。梁苏音履行着妻子的义务,得体又优雅,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器。
她的心门?紧锁,钥匙随着那个亡夫一同埋进了坟墓。于景山满腔的热忱和征服欲,撞在这堵无形的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只剩下满腹的憋闷和无处诉说的挫败。
“她现?在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去疗养院看心理医生,要么就是去墓园。”于景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颓丧,“我跟她说话,十句有?九句得不到回?应。睡在一张床上,中间像隔着条银河。这他妈算哪门?子日子?比当年在部队拉练还他妈煎熬!”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看向路慎东,试图在这个同样沉默寡言但或许能懂他几分憋屈的挚友身上寻求一点共鸣,哪怕只是个眼神。
“你说,我该怎么办,就这么耗着?耗到她哪天想?起?来给我个好?脸?”
路慎东终于抬了抬眼。幽深的眸子扫过?于景山那张写满失意和暴躁的脸,里面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那沉寂之下,是比于景山的“温吞水”更冰冷的寒潭。
他端起?酒杯,没有?回?答于景山的问题,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比起?于景山有?名?无实?的婚姻煎熬,他连“耗着”的资格都没有?。一场他以为水到渠成的亲密,不过?是她精心策划的切割仪式。
她走得干脆利落,连一丝留恋都吝于给予。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像个怨夫一样纠缠,可那蚀骨的失落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并不比于景山的憋闷好?受半分。
两个失意的男人,在酒精和烟雾里,各自咀嚼着苦涩。
于景山见路慎东依旧沉默,只是闷头?喝酒,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气又转了方?向。
“妈的,连找个喝酒解闷的人都费劲!陈方?聿那小子,八点一过?,就跟人间蒸发似的!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天王老子也叫不动!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年纪轻轻搞得跟个老僧入定一样,无趣!”
路慎东闻言,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算是回?应。陈方?聿如何,与他此刻的心境无关?。他只想?用酒精麻痹那该死的,不受控制地涌向研究所?方?向的思绪。
酒瓶渐渐见底。时间在烟雾和沉默中流逝。于景山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反复念叨着“没意思”,“憋屈”。路慎东眼神依旧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走了。”路慎东掐灭手里的烟,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站起?身,捞起?扔在一旁的西装外套,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哎?这就走了?再……”于景山话没说完,路慎东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代驾司机早已等在门?口。
路慎东报了个地址,车子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平稳行驶。
路慎东靠在后座,闭着眼,窗外的霓虹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酒精在血液里奔涌,却奇异地让某个念头?更加清晰,更加灼热。
他想?见她。
他想?亲眼看看,那个能如此轻易将他弃如敝履的女人,是否真的毫无波澜。
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研究所?大门?斜对?面的阴影里。熄火。
路慎东降下车窗,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灌入,吹散了车内的酒气和暖意,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研究所?大楼大部分窗户都已漆黑,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灯,像黑夜中孤独的眼睛。
就在路慎东几乎要以为今夜又是徒劳时,那扇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苏淼。
她依旧背着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塞满了书籍资料的双肩包,步伐略显沉重,却依旧挺直。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清晰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拂。
路灯的光线照亮了她半边侧脸,平静,专注,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却唯独没有?他想?象中的,或者他内心深处隐秘期盼的,任何与他有?关?的情绪波澜。
她就那样踏着月色,一步一步走向车站。每一步,都像踩在路慎东紧绷的神经?上。
路慎东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所?有?的酒精、躁动、不甘和那点可笑的期盼,都在看到她身影的这一刻,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现?实?感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