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的身体猛然一震,几乎要从沉睡中醒来。
他经常觉得床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身披盔甲,无声无息。
萧定睁不开眼睛,他觉得这一幕既诡异又熟悉。他很想伸出手,抓住那个人。他的心辗转缠绵,他说不出那是什么,他似乎是恨,恨这个人屡次地下毒害他,又似乎并不止是恨,好像还有些欣喜。他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想叫出那个名字,却张不动口。
那个人有时候也会出现在屋子的其他地方,特别是有旁人在的时候,他感觉他站在那些人后面,并不往前来。
他觉得奇怪,为什么屋子里的人都对那个身影熟视无睹。他分明时刻都在。
那个人站在床前的时候,身上那种灰蒙蒙的气息几乎能拢住整张床,其他的响动都被那层雾气一样的东西隔开而听不真切了,彷佛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萧定病得浑浑噩噩,因此他越来越有种身体轻盈的感觉,甚至他觉得自己都能起身了。他装作看不到那个身影的样子,走到窗前,将两扇窗页拢起,鼻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那香味自窗外的房梁上传过来。他慢慢抬起头,那个身影在屋檐下一飘便消失了。
他回过身,看到原来他正坐在桌前,仔细地倒着酒。
桌上灯光暗淡,摆着寥寥几盘酒菜。他端起杯子:我与陛下君臣一场,饮了这杯,……就终于可以尽了。
萧定忍不住笑:尽什么,后面日子还长得很,这杯酒有毒,我知道的,我不会喝。
对面那个身影就像被人突然用石子打破的湖面一样突然散成彼此毫无牵连的一片片,渐渐透明,萧定目瞪口呆看着,直到那个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下意识低下头。
桌上依然是两杯酒,一灯如豆,对面已经没有人,只剩那杯子里的波光粼粼,屋子里静悄悄的。
萧定猛地站起来,他环视一周,突然推开门冲了出去。
门外黑漆漆的,他越跑越急,这种景象太熟悉了,让人心生惶恐。
他往两旁看,隐约见到一根根数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柱子在暗影中不断后退,他终于看到那张门,他冲上去,猛地推开它。
光亮一下子涌进来,他的心安了下来,这里始终都是一样的。
在适应这光芒后,他张开眼,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处只是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原来并不止是黑暗,光芒也会让人心慌。
他张皇四顾,“……杨梁……杨梁!”
他突然看到前方站着一个人,身着战甲,背向着自己,他松了口气,走上前去,拉住那个人的手,“……杨梁!”
那人回过头,头盔下的脸俊朗而熟悉,那个人冷冰冰看着他。萧定吃惊地看着对方的脸,那个名字终于脱口而出,“……陈则铭?”
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感觉手上有什么不对劲,他低下头,看到掌中牵着的却是白森森的手骨。
-----------------------------------------------
这是种奇怪的情绪。
自从陈则铭朝华门下那一跪,这种情绪便产生了。他有时候甚至会想,陈则铭这个人也不是完全地一无是处,至少那一跪自己就做不到,至少勇气可嘉。
而这样的念头也往往被萧定漠视了过去,这一阵他太忙,忙到想这些都有些奢侈的地步。随着对战到固守再到退敌,萧定对陈则铭的想法不断起着微妙的变化。他一边充满狐疑,另一边又确实希望陈则铭能再度对自己充满忠诚,哪怕这看上去很难很矛盾。
好在陈则铭的态度够合作,于是无论表面之下多么地暗潮汹涌,那都只是两人臆想之中的刀来剑往。在现实中,两个人确实做到了各尽其职。萧定对陈则铭的倚重和信任不知不觉中在增加,然而要真正信任一个背叛过自己的人是件艰难的事情,萧定知道,陈则铭也知道。
直到此刻,陈则铭说出以妻儿为人质的话来,萧定心中突然轻松了。
话的内容并不重要,天朝历朝以来一直有不成文的规矩,大将出战,家属被留京师,这规则人人心中有数,可谁也不好说出来。如今不过是陈则铭急于出战,把这端挑明了。
重要的是,陈则铭主动亮出软肋的这种诚意。
以家人为质,通常能这么做的人,如果不是大忠,必定是大奸。以陈则铭目前的情况来看,显然到不了这种破釜沉舟也要做大奸的地步,那么余下来的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一旦这么想之后,萧定就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了。如果陈则铭一心为主,那这种委屈虽然有时候也难以避免,但到底是让人疼惜的。
这样的想法让萧定的态度柔软了起来。
若是一般大臣,他或者便是打赏之类,可陈则铭站在面前,他却有亲近一下的冲动。至于陈则铭会怎么想他却没顾虑,当初自己被幽禁时,陈则铭不是也与自己有过那些不可告人的举动,可见是同道中人,何况这么多年来,该做的不该做的,两个人通通做过了,这时候再想是不是能碰该不该碰,岂不是矫情了。
------------------------------------------
萧定琢磨着自己该哄陈则铭交出解药,他不相信那三度梅真的无药可解。
陈则铭那时候是真要陪着自己死了吗?萧定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在最后被囚禁的日子里,他是期望着陈则铭真有这个心思的。那时候他知道自己快走上绝路了,他需要有人陪伴他。一个人默默无闻的死去,再不为人所知的化成白骨,最后成灰,这样的寂寞想一想也足以让他疯狂。
萧定需要关注,这种重视可以是爱情,可以是敌对,可以是厌恶,但惟独不可以是漠视。他可以忍受被人遗忘,被人轻视,但那都是为了最后的崛起和反击,绝对不是为了悄无声息地生老病死被埋入某个土疙瘩。
然而复辟后,他遗忘了那些迫切的心情,他开始坚信三度梅是有解药的,只是陈则铭不肯告诉他。
这也给了他留下陈则铭性命的理由,解药还没到手,他怎么能杀他。
萧定回想着陈则铭那一跪时的神情,其实他们两人隔得那样远,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彼此面上的表情,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看到了陈则铭的脸。这其实是因为萧定猜出了陈则铭那一刻的心情,然而萧定并不自觉。
萧定将那一幕在心中揣摩了很久。
然后,他觉得他或许还可以用他。
朝臣们都知道陈则铭这个曾被万人遗弃的逆臣如今又翻身了。
如今的万岁就如同被他弟弟萧谨附身了一般,突如其来地对这位几起几落的将领抱以了最大的信任和倚重。萧定甚至赐了这曾亲手幽禁自己的人一把尚方宝剑,明言此剑到处,如同朕亲临,诸将有不听号令者,立斩。
虽然此刻陈则铭的官职仍只是殿帅而已,但这种毫无节制的宠信已经让不少人惶恐了起来。于是陈府重新热闹了,门前车水马龙,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陈家厅堂中再度堆满了礼盒,往往是仆人还来不及将上一家的捡进去,下一家又来递帖子了。让人们安心的是,陈府将这些礼品都一一笑纳了,不过访客们却都没见着正主。陈家的主人身负圣命,正忙着守城,据说连续十几日都不曾下过城楼。
这情况也传入了萧定的耳朵,他哈哈一笑,对上奏的臣子道,人家在前线卖命,收些礼又怎么了。这话让本来有心影射陈则铭结党的这位大臣哑口无言了。
萧定这话很快也传到了镇守前线的陈则铭耳中。
陈则铭微微一笑,不骄不躁,继续布他的阵打他的仗,众人这才信了,这样两个人竟然真的能尽释前嫌。
----------------------------------------------
越过泯江赶往天朝京都的几百里路程中,匈奴军共遭到了三次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