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声连续不断,在寂寥的秋夜中无比清晰,声声敲在心头,奏一曲阴恻恻的丧曲。
紫茶盯着玉樽上方流淌的鲜血,看它凝成一股血线,把她缩成一团的心死死勒紧,狠狠提起。
怎么玉樽还不满?怎么血祭还不结束?到后来,她已分不清自己在心中问了多少声。
终于,终于,一滴血溢出玉樽杯口。
“血祭已成,诸位散了吧。”天师宣告祭祀结束,嗓音透出一丝倦意,不似此前清冽。
群臣从地上站起来,来不及整理仪容,纷纷探头打量小公主的状况,却见她似弱柳在风中倾倒。天师将她拦腰抱起,快步离开永昭坛。
他走得极快,避开那群探头探脑的官员,抱着小公主行至永昭坛西侧,于僻静处踏上一辆马车。
小厮驾马刚要出发,一婢女匆促奔来,拦下他的动作。趁着他犹疑的空档,她掀开厚重的帷幔,喘着气追问:“小公主怎么了!”
宁天微背对帷幔坐着,微微向前俯首,没理会来人。
紫茶费力跨上马车,撩开帷幔钻进车厢,一眼望见小公主躺在软毡上一动不动,纤瘦的手腕上缠了厚厚几层白绸,血色正一点点渗透出来。白绸还没有打结,接头尚在宁天微手中。
她朝前大跨一步,想夺过那染血的绸缎。
宁天微不让,牵住两端接头系了一个死结,才说:“晕了。”
呵,这不是明摆着吗?紫茶又气又怕,内心把他狠狠咒骂了一通。
若不是他搞那个什么血祭,小公主怎么会受此折磨?她越想越气,憋着一句“混蛋”不敢骂出口,嘴唇都咬破了,渗出两三粒血珠。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小公主身上,以至于没有发现天师面色苍白似天边薄月,也没看到他宽大的袖口下润湿一片红霞。
马车平稳快速地驶离永昭坛,约莫一盏茶之后,车厢外喧哗声渐起,是到了庆明坊大街内城河东岸,此时正值夜市。
紫茶操心小公主的伤势,着急回月蘅殿。然而月蘅殿偏僻至极,小公主无权无势,她也没有门道去请宫中医士。眼下最佳求助对象就是宁天微,他如今权势滔天,位极人臣,找个医士不过是随口一提之事。但他一直在找异瞳,她万万不敢让他离小公主太近。
这档口,她一筹莫展。不料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嘶嘶马鸣乍起。驾车的小厮“吁”了一声,马车堪堪从疾行中停下。
“阿婆当心。”一温柔女声从车头附近传来,把突如其来的颠簸瞬间抚平。
马车立在原地不动了。紫茶着急回宫,拨开右侧垂帷查看情况,只见一身姿曼妙的娘子正搀着一位驼背老阿婆。
阿婆不管她阻拦,全当听不见马的嘶嚎,还朝着车头方向弯腰蹲下,伸直了手臂,颤巍巍去捡粘了尘泥的圆球,是散落一地的糖葫芦正滚来滚去。
“阿婆,贵人马车冲撞不得,要怪就怪我们运气不好。”那娘子一边劝慰一边回头探看,眼中的柔波涌过来,将紫茶席卷。
紫茶这才注意到,那娘子右耳耳垂上挂着一枚硕大的碧甸子耳坠,在夜市灯火下散发着温润细腻的光辉。饶是她火急火燎想要回宫,视线也为那一抹光泽停留,难免恍了恍神。
这架势再明显不过,是夜市营生的老太太与当朝天师的马车起了冲突。紫茶偏过头想问天师如何解决,只见他微微阖眼,似乎不欲理会这意外的插曲。
她着急,如此干耗着不是办法,不若直接走下马车,自己掏些银钱补偿那阿婆,好就此了事。
岂料她刚要起身,右手将将放下垂帷,眼前倏然飞过一道暗影,急促气流重新扬起垂帷。不知何物穿行而过,砸在马车外“啪嗒”一声。
“哇哇你赔坏蛋大坏蛋”嚎啕大哭来得突然,差点刺穿耳膜。
紫茶探头望去,马蹄附近不知何时又蹲了个麻衣小童,他脏兮兮的瘦脸上鼻涕眼泪抹在一处,两根细小手指虚虚搁在嘴边,手指之间却是空空如也。他脚边,马蹄侧面溢出一团红泥,是糖葫芦的碎酱。
“天师这是作甚,你何必和毛头小孩过不去!”紫茶忍无可忍,又给宁天微添了一项罪行,他既不尊老,也不爱幼,活脱脱一个冷血无情的伪君子。
宁天微重新合上眼,薄唇轻启:“那不能吃。”
紫茶瞪他一眼,心道他就算有洁癖也不该祸害别人。她正愁如何迅速解决这一连串烂摊子,忽然听见夜市不远处惊惶的叫喊:
“死人了,死人了!”
“这船夫的眼睛怎么不见了……”
紫茶掀开垂帷一看,内城河两岸和拱桥上挤满了人,一只乌篷船正从桥下阴影中漂出来,船夫歪歪斜斜仰躺其中,右臂泡在河里如同废桨。他脸上两个凹陷的血窟窿,少了眼仁,血水肆意横流,淌过惨白的脸,流向黑魆魆的船板。
只一眼,她不敢细看,今夜风波不断真是没完。
“送公主回月蘅殿,传信梅太医明日一早替她诊治。”宁天微吩咐驾车的小厮,随后疾步走向人群簇拥之地。
“天师,明早是否太晚”待紫茶反应过来,他的背影早已走远。
只余下一声命令式的叮嘱:“公主手腕上那段白绸,不可拆开。”
第4章 第四眼 真不像他的作风。
昏睡之中,奚华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她三岁生辰那日午后,平素一向躲着她的婢女之中,有个名叫金桃的突然很殷勤,说是两位皇姐要为她庆生,她奉命带她前去相会。
奚华没有玩伴,她知道自己有两位皇姐,年岁长她不过三五岁。又不止一次听说她们住在南弋皇都最富丽繁华的宫殿,备受父皇和皇后宠爱,日日被仆从拥护,过的是众星捧月的生活。
她想和皇姐们一起玩,但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她二人。这一日突然听闻她们要为她庆生,她自是欢喜又期待,想与母妃说一声再出去,但没见到人影,于是她兴致勃勃同金桃一道出发。
从月蘅殿出来,奚华第一次见到冷宫之外的世界,无奈黑纱碍眼,令这个新奇世界笼罩了一层沉闷的阴影,显得模糊而又迷离。
她想看仔细些,但金桃虚虚拢着她的手腕走得挺快,她不习惯这样匆忙的步速,跟不上,这也不符合一个盲女的习惯,于是她第一次主动抓住了金桃的手。
那瞬间她感觉婢女的手抽搐了一下,掌心很快冒出一层汗。触感滑腻腻的,她不舒服,但也不想松开。
她没有朋友,唯一亲近之人只有母妃,今日皇姐要为她庆生,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们。她忍不住猜想皇姐们之前不与她往来,是因为没有见过她,是不知道她有多可爱多听话。
她一心以为,今日一旦见了,她们往后必定会对她改观。
至于带她去赴约的金桃,是月蘅殿第一个靠近她的婢女,她想趁这个机会和金桃多说说话,于是煞有介事地讲起异瞳少女的故事,以为对方会很感兴趣。
哪知金桃却说:“这故事早已经老掉牙了,全天下无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