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李德福来月蘅殿宣旨,同?行的宫女?给她讲过协助祈雨的流程。说是永昭坛正中心有个太极图,极阴之体要在阴鱼鱼眼?处起?舞,跟随天师做法的节奏晃动周身的银铃,模拟下?雨的声音,向上天祈求真正的甘霖雨露。

是以她不再多问,到指定位置站好,默默望见宁天微背对她站到了砍位。

四野俱寂,因为久旱的缘故,虫鸟都了无踪迹。天色渐晚,在阴沉肃杀的永昭坛上,宁天微焚香祝祷,青烟袅袅上升,和?着神?秘的香气,汇入天边的烟云。烟云始终浅淡单薄,不见雨水的踪迹。

他?手执拂尘,一边吟诵祈雨词,一边凌空画符,祭坛上遍地符文与之感应,泛起?殷红血光,亟待一场大雨冲洗干净。

威压之下?,群臣受到无声的指引和约束,尽皆跪拜叩首,动作整齐划一。

众人再抬头时?,永昭坛上赫然?出现了苍、赤、黄、白、黑五道光束,幻化成五条长龙,首尾交叠,围绕着八卦阵中心的阴阳鱼旋转。小公主被五色龙完全遮住,莫说她的人影和?舞姿,连衣角和发梢都看不见了。

银铃的声响自阵中传来,初时?断断续续,零碎不成章法。渐渐地,细碎声响连缀成一片,如同?纷纷扬扬的雨水。数息之后,声调愈高,响动愈大,节奏愈急,似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五色龙也飞得愈来愈快,迅猛而?凌厉,肉眼凡胎再看不清龙的形体。

风乍起?,天际墨云翻飞,尘世上草木早已枯萎,没有一片枯叶随风纷飞。永昭坛下?,跪拜着的群臣震慑于肃穆的氛围,纷纷静默垂首,凝神?屏息。南弋皇都中,无数百姓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仰望苍天。

宁天微立于祭台之上,任凭天风吹动衣袍猎猎作响,他?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仿佛剥离了人的所有感情和?特征,变作一枚冰冷的神?圣的符号,渐渐和?寂寥的天地融于一体。

然?而?,阵中的铃音忽然?乱了节奏,意外牵动他?的神?思。

第36章 第三十六眼 支离破碎的音节从他掌心下……

奚华全神贯注协助祈雨, 然而仪式中?途,不知怎么回事,她左腿肚上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出于本能, 她踢腿试图摆脱异物。但腿稍一动作, 铃声就随之变得杂乱。挣扎无用,刺痛却一直加剧, 攫取她所有注意力。

天色阴沉, 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为免功亏一篑, 她极力稳住心?神,忍痛想?跳完这支舞。

小公?主亲手制造的雨声好不容易恢复正常, 没过多久, 又变得飘忽不定。她头?晕目眩, 手脚都失了力气,像一株被折断的花, 软绵绵倒下去。

不该这样的, 五色龙的光晕忽然撕开一道裂隙,一个人影穿透光晕朝她走?来。霎时之间, 她腿上的刺痛感大幅减轻, 腰背也有了支撑。

宁天微动作太快,奚华又蒙着面纱,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走?到了她旁边,又怎么捉走?了她腿上那只金色长尾蝎。

等她从惊诧中?勉强回神,居然发现自己被抱坐在他?腿上, 侧面倚靠着他?。他?坐在祭坛中?央, 正掀起皎然若雪的衣袖,为她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

怎可如此?身为天师,他?应该好好完成祈雨仪式, 不为任何意外分心?。再加上这段时间他?对?她很疏离,两人就像两朵浪花渐行?渐远分开了轨迹,为何现在他?又折返靠近,又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

奚华思绪混乱,脑袋昏昏沉沉,还没想?通他?的行?为逻辑,腿上忽然感受到柔软和温热,与先前尖利的刺痛有着天壤之别。在腿上隐秘之处,仅小小一片,触感却直抵内心?。

她下意识想?躲,左腿刚欲往旁边回避,脚腕就被一只手牢牢握住定在原地。即使蒙着面纱,她也不敢看他?的动作。永昭坛上,祈雨中?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天师怎么能亲自用嘴帮她处理伤口,而且还是这样难以言喻的姿势?

阵阵秋风扫过,腿脚因寒凉而轻颤,伤口处却被热意包覆,冷与热的冲突叫人发晕。

她伸手推他?肩膀,意图让他?停下这荒唐动作,他?丝毫不被影响。她又用力推他?的额头?,没想?到手也被他?拢住,活似自投罗网。

她还想?挣脱,铃声哐啷哐啷响作一片,似暴雨彻底乱了节奏。

混乱之中?,伤口处的吮吸力度还在加重?,皮肉被坚硬之物擦刮过。

她惊觉宁天微居然咬她,还亲眼看见此人匆匆仰头?瞪了她一眼,他?面色冷硬严肃,目光中?暗含警告意味。

奚华也恼了,想?叫他?清醒,低斥道:“你做什”

话音未落,她的嘴便被对?方掌心?捂住,余音只剩一串吚吚呜呜。若不是因为隔着面纱,她真想?在他?掌心?狠狠咬上一口。然而她费力挣扎也无济于事,一举一动仍全然被他?掌控。

“别闹,那长尾蝎有毒。”宁天微偏头?吐掉毒血,以指腹擦净唇边血迹,压低声线叮嘱她,“别乱动,痛也忍着。”

奚华还在和他?说话,支离破碎的音节从他?掌心?下溢出来,与杂乱的铃声掺在一起,根本连不成句子,他?居然还能听懂她的顾虑。

“他?们看不到,有五色龙挡着。”他?解释,然后继续。

看不到?奚华默默扫了一眼,只见五色龙的光晕比先前扩大了两三倍,把她和天师完全掩盖住了。但即便如此,她也极不自在,好像随时都会?被发现。

“看不到,但是能听到。”宁天微言外之意,若小公?主不怕被发现,继续抗议也无妨。

奚华果然安静了,不再说话,也不再徒劳地推他?。她握紧双手,绷直脚尖,忍着痛和痒,忍着冷和热,浑身僵/硬地等他?结束。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腿肚上温热的触感消失了,方才抱她的人已经起身离开。她坐在他?坐过的位置,地面还留有一丝余温。

奚华想?整理衣着,发现自己负伤的小腿已被纱衣下摆覆盖。刚才双方都临近失控的场面就像是一场梦,此刻梦醒,她还记得自己在永昭坛上协助祈雨,于是又晃动银铃,让铃铛发出和谐的“雨声”。

“雨声”没持续多久,她听到天师宣布祈雨仪式结束了。风都停了,一滴雨也没有落下。

今日是十日之期的最后一日,若子夜过去,明朝太阳照常升起,天师将献祭自己,以求上天宽悯降下甘霖。

仪式收尾,以失败告终,即使有极阴之体协助,也不起作用。国运衰微的南弋,走?到了穷途末路,再难求得苍天庇佑。

群臣纷纷起身,陆续离开永昭坛。杂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叹息与质疑,亦有落井下石之语。

飞旋的五色龙渐渐慢下来,耀眼的光带逐渐黯淡直至消失。祭坛上的八卦阵还在,符文的血光变成陈旧的暗紫色。

奚华仍坐在阴鱼鱼眼位置,收手停下动作,大小银铃随之回落,再无任何响动。

待到永昭坛下已无人在,奚华望见天师再度朝她走?来,他?没再移开视线,简短地问她:“冷不冷?”

这其中约莫有一点儿关心?的成分,但他?语气生?硬,例行?公?事似的。奚华没应,他?这般忽冷忽热的态度,她不喜,不想理会。

宁天微无意勉强她回答,径自解了外袍系带,俯身弯腰,把外袍披在她身上。先前她那身又轻又薄的雪色纱衣,肩上和腰间长短不一的飘带,总算是看不见了。

奚华不接受,沉默地把外袍扯开。

宁天微哪里容她拒绝,收拢外袍重?新裹住她,双手搭在她双肩不许她胡乱动弹。

这姿势并?非第一次,去年风雪夜她受了凉,他?在月蘅殿照料,也帮她裹过小毯子。然此时两人之间氛围,与当?初截然不同?。

奚华看他?脸色也不好看,眉宇间浸染着一片寒霜。她越发见不得他?的勉强,好像这种种举动皆不是出自他?本意,而是有人强迫他似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用力想?把他?推开,若不是因为小腿被毒蝎蜇伤不好动弹,她立刻就要起身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