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上车后,崔舜瑛凝望苏梨, 央求崔珏:“阿兄,苏姐姐素来与我同?车。我知道阿兄喜静, 不愿旁人叨扰, 可我实在不想把她送到其他远房表姐妹的车上……”
许是怕崔珏不同?意,崔舜瑛还煞有其事地扯谎:“阿兄, 你是不知道, 苏姐姐素来贞静温婉,她这样纯善的人与其他善妒的小娘子同?车,定?会被人生吞活剥的, 你行行好,能不能让她也?搭一回车?”
崔珏听着崔舜瑛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时缄默不言。
娴静温婉?此等评价, 倒与此女毫不相干。
崔珏莫名想起苏梨夜里扶肩落座的姿态。
女孩胃口不大,贪吃的瞬间,眼尾泛红含泪,像是濡满芙蓉春色,却还要?倔强地咬紧牙关,努力含下……
直至吞没。
当真?是世上最胆大妄为的小娘子。
崔珏垂下浓长眼睫,不动声?色饮了一口清茶。
苏梨见他仪态清逸,出尘脱俗。明?明?是一桩稀松平常的小事,却要?思量这么久,心里也?隐隐不耐烦。
苏梨不想让崔舜瑛为难,于是打圆场道:“大公子乃世家典范,又为吴东崔氏表率,乘坐的车驾,自也?是郡望开路先锋,我为苏氏女,与四娘、大公子同?坐一车,到底不妥,我还是去……”
“可。”没等苏梨说完,男人清寒的嗓音传来,打断了她自贬的谦词。
苏梨呆住。
崔舜瑛欢欣雀跃地拍了一下手,拉苏梨上车。
崔舜瑛:“阿兄都让苏姐姐上来了,你就别推辞了,走?吧走?吧,出城的吉时要?到了,不能再耽误了!”
苏梨被崔舜瑛一拉,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爬上崔珏的马车。
车外响起几声?嘹亮的号角声?,黑甲骑兵列队,拥护崔珏的马车前行,犹如黑色洪流激涌而出,声?势浩大。
车内,门?帘垂落,瓷灯燃在车厢四角,光线昏黄,宁静悠远。
又有金漆狻猊香炉焚烧香丸,一径径芙蕖香烟自镂花漏顶袅袅升腾,烟雾缭绕,如临桃源仙境,车厢自成一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苏梨坐在软乎乎的羊毛毡垫上,她一想到旁边还有崔珏,便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比起苏梨,崔舜瑛倒是很习惯和崔珏同?乘一车,还会问他车上有没有备着点心和零嘴。
崔珏在进?山途中也?不忘批阅各郡公折,他搁下饱蘸墨汁的狼毫,瞥一眼旁侧的匣子,低声?道:“自己寻去。”
仆妇们怕主?子舟车劳顿,都会往马车里备下要?用的点心与蜜果。
只是崔珏不喜在正餐的时辰外用膳,从?来没有吃过这些甜食。
崔舜瑛不和兄长客气,她抱过那个八宝攒盒,揭开盖子,与苏梨分食点心。
芝麻酥糖、黄豆酥、绿豆饼、蜜渍李子……
都是些时兴的小吃。
苏梨直觉眼前的崔珏又变回那个不好亲近的恶鬼,她不敢冒犯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尊长,因?此一口甜食都没有吃,以免讨嫌。
苏梨杵着不动,连话都说得极少。
与往常截然不同?。
太安静了。
崔珏盖下一卷竹简后,眼风轻瞥,静静看?她一眼。
今日苏梨穿的是一身绿地缠枝花春衫,春意盎然的衣色,搭配乌浓发髻间的两朵青枣绒花,极为温婉素雅。饱满丰腴的耳珠垂着两对翡翠耳珰,凉风掠过,珠串清凌凌地响。
前些日子,苏梨穿的是桃花春衫,那时暮冬阁正巧有一枝绿萼粉桃开花,从?白墙黑瓦探出来……
崔珏指尖轻磕几下桌案,声?音沉闷而有韵律,若有所思。
苏梨穿衣,跟着时季瓜果走?,今日穿绿,可能只是崔家的枣树初初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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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梨对这种风雅士人的宴饮雅集不大感?兴趣,相较这些,她更喜欢在炎炎夏日下河摸鱼,用竹篓子捞螃蟹……只是高门淑女对衣下足踝看?得金贵,绝无可能在人前脱鞋涉水。
倒是很遗憾啊。
苏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不时蹙眉,撇嘴感?叹。
崔舜瑛见了,还以为是她手中茶汤苦涩,小声问:“苏姐姐不喜欢这碗茶汤吗?这是江州送来的茶汤,还混了一些羊油进?去,是江南时下最盛的煮法,我看?阿兄喜欢,料想姐姐也?应该会喜欢,特地央着他烹煮几碗呢……”
方才?苏梨自顾自出神,没注意到崔珏已经将竹帛文书收起,守着一只红泥小炉控火煮茶。
好在马车行路不算颠簸,火星并没有从?炉子里蹦出来,不过煎煮了两碗茶汤,猩红炭火就被崔珏以水熄灭了。
苏梨看?着身姿如竹的崔珏,哪敢说他煮茶的手艺不好,情急之下,她含了一口茶水咽下,连连称赞:“茶汤清润,入口回甘,好喝的。”
崔舜瑛见她窘迫,不由抿唇一笑。
她想帮苏梨解围,于是放下茶碗,揽住苏梨的手臂,对崔珏道:“阿兄还是让人给我们上羊乳甜汤吧!你这里的茶汤大雅,我等俗人实在品不来。”
崔珏没说什么,只趁马车半路停靠暂休的时候,命下人送了两碗煮沸的羊奶过来,碗里还添了一些山核桃碎、葡萄干、青红丝。
梧桐山距离都城不远,行了一天的路,总算抵达山脚。
礼官早早在山下搭好待客的营帐,就连宴饮要?喝的美酒佳酿、要?吃的鹿肉羊肋也?悉数备好。
黑黢黢的深山老林,因?一丛丛燃烧的火塘,变得亮堂,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