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翁当?然知?道,在崔珏没有尚公?主之前,崔氏长房的庶长子、庶长女不该出生。
可他明面?上装聋作哑,当?个不问政事的阿翁,心中却不喜李氏王朝,往后倘若子孙后代都要沾上李家的血脉,岂不是让皇权平白分走了大半崔氏的家业?
正因如此,他才会同意二房兼祧一事……至少?本家还有一支属于崔珏的嫡出血脉,能?够延续家业,不至于让偌大崔氏祖产,都被?李氏天子侵吞。
“若你能?尽早怀有身孕,二郎、次孙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的。你去吧,好好休养,尽早成事才是。”
崔翁不再多说什么,他给苏梨赏赐了一些名?贵药材以后,便让她回了暮冬阁休息。
苏梨还在等待出逃的时机,转眼便到了十月中旬。
宣宁三十一年?。
今年?建业郡格外严寒,朔风凛冽,天降大雪,盐粒一般细小的米雪覆没峰峦深谷,笼罩那?片冠盖如林的青松。
建业都城,大街小巷,各处都是银装素裹。
商铺早早开始贩卖冬衣、柴薪、炭火,为数九寒冬做准备。
苏梨看了一眼蓄起冰棱的屋檐,心想这样冷峻的天气?,莫说逃往路上舟车劳顿,祖母的身体受不了,便是她带着祖母奔向远离都城的边郡,也可能?撞上因塞外缺衣少?粮,率军扰边的胡兵。
她是娇弱女子,生得貌美,身段又窈窕,还拖家带口,在这种不利的时节乱跑,恐怕会成为地方兵马铁骑的刀下冤魂。
苏梨得暂时忍耐一会儿,待年?后开春,冰雪消融,再行?逃跑计划。
十月底的时候,西域小国爆发兵乱,隐隐有犯境之意,崔珏唯恐乱党集结,威胁吴国国域,他主动?请缨,持君王印信,调度骑营军队,又抽调一干崔家操练的精锐之师,前往塞外镇压胡兵。
崔珏一走,那?些寄住崔家的小娘子各个哀叹,反倒是苏梨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至少?婆母和周氏再心急如焚,也暂时没有办法逼她去给崔珏“侍寝”。
苏梨开始测试祖母能?否收到她用来报信的信鸟。
有时,苏梨会故意在信鸟的脚踝上绑上一根枯草,待它夜里回来,苏梨发现那?根枯草已经被?人拆下,反倒是尾羽上系了一条取五色丝线搓出来的彩绳。
苏梨一见便知?,祖母收到了。
她能?够确定祖母的住处,苏梨松了一口气?。
苏梨小心翼翼摘下那?条丝线,嘴角上翘,脸颊浮现一个浅浅梨涡。
她记得小时候,她馋邻居阿姐腕上的绒花手链,每次偷偷羡慕,却又不愿祖母浪费银钱去买。
祖母看出她想要花手链,特地挑了五种颜色的丝线,为她搓五色绳,又买了一颗质地不算好的浊玉珠子,给苏梨串在链子上。
祖母是乡下人,眼界不广,她不知?道绣坊、首饰铺子怎样配色才算合宜。
她只知?道,红色好看、绿色好看、黄色也好看……她想把世上好看的丝线,全?部缠绕在一块儿,送给自?己最宝贝的孙女。
苏梨的鼻尖发酸,她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花,把那?条丝线藏进自?己的妆匣中,悉心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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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珏平定边塞之乱,班师回朝的时候,已是年?关。
据说崔珏率军凯旋的这日,都城百姓夹道相迎,万人空巷,就连宣宁帝也亲自?前往城门迎接崔珏。
兵戈森森,铁骑滚滚。
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军士擐甲执兵,紧随身披黑甲、英武不凡的崔珏,策马入城。
崔珏下马行?了军礼,宣宁帝亲手搀他起身,君臣共饮佳酿,如此君圣臣贤的一幕,当?真令人感怀。
崔珏已经是盖世之功,明明该遮掩锋芒,防止皇权忌惮,偏他不掩锋芒,不但让崔家私下操练的精兵助战,还为皇帝鞍前马后,领印征战各地,为李家江山开疆拓土……如此殷勤模样,也让庶民与世家更加笃定崔珏存有尚公?主之意。
崔珏和李慕瑶的婚事,恐怕近了。
年?节宴,宫中的赏赐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送到崔家。
宴席上的小娘子们得知?崔珏今晚会回府,各个心潮澎湃,翘首以盼,有的甚至还催促婢女回房拿来珠花口脂,她要再补上一点妆容。
唯独苏梨面?对摆满案几的佳肴珍馐,有点食不知?味。
她悄悄问邻桌的崔舜瑛:“不是说,大公?子每回战胜回朝,都要茹素七日?那?咱们今晚大鱼大肉的宴会,他也能?吃吗?”
崔舜瑛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忍不住偷笑一声:“这是我祖父备下的家宴,阿兄就算不高兴也没办法撤宴,只能?不吃他自?己桌案上那?些荤肉了!”
“哦……”苏梨失望地应声。
那?看来,今晚崔珏来定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原本人声鼎沸的厅堂一瞬间变得安静。
苏梨是个能?看懂眼色的,一见宴客厅的气?氛不对,心中咯噔,立马低下头,装作鹌鹑。
自?打上次那?件“用手纾解”的事,她没和崔珏见过?面?。再后来,崔珏外出征战,数月未归,她更是不用看崔珏脸色。
苏梨心中只盼着崔珏杀敌几月,见惯生死?,把她那?一晚的小小冒犯,当?成一记小插曲,过?了就忘了。
可显然,崔珏是个记仇的。
因他的步履,在经过?苏梨的案几前微微一顿,静默片刻后,又往主位走去。
苏梨悄悄抬头,瞥了一眼上位的崔珏。
男人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只侧身和崔翁说一些延年?益寿的敬酒祝词。
但苏梨注意到,多日不见,崔珏身上的阴冷气?息愈发浓郁。
丹凤眼,薄情唇,长眉入鬓,青丝束冠,明明还是那?双秀致俊逸的眉眼,可崔珏不知?是不是杀人太多,吸食了胡人的血气?,一袭黑色大氅披身,竟比从前更添几分森冷的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