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假托鬼神之说,谎称阿嫂的魂魄困于幽冥、不得安宁。兄长?果然信以为真,竟真舍弃家主之位与锦绣前程,上山避世清修,日夜为亡妻祈福超度。
没几?年,他得知亲生妹妹身死的消息
这个可怜的女子尚未助他完成大业,便追随她的夫君,死在了谢氏的内斗之中,只留下一个尚未成年的儿子。
那真是个心思深沉、聪慧过人的少年。只一眼,他便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谢叙对权势并?无执念,只是无法容忍与庸人为伍。他享受着布局操纵的快感,意图在煌煌史册中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名?字。
谢叙助他重创了丹阳郡王,削减了长?公?主的威信;又挑起世家与朝廷的争端,令萧青璃左右掣肘;最后,他借“杨窈”的手鸩杀了天子,为今日的收官埋下了漂亮的伏笔。
唯一的意外,便是沈荔。
这个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敏锐,竟凭借些许的蛛丝马迹,便推演出了他的全部计划。
而今摆在他面前的,是和十三年前那个风雪夜一样的抉择
艰难,而心痛的抉择。
……
沈荔猜出那三颗红痣的秘密,还得从那坛乱人心智的鹿血酒说起。
饮了酒的萧燃浑身炙热,汗水淋漓,胸口的牙印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渐渐清晰显现那是春日她用煖脂在他身上作画时,染料随着牙印渗入皮肉下,所留下的殷红印记。
那一瞬灵光乍现,勾勒出一个骇人的设想:
一个人的尾指上,生出三颗红痣的几?率终究太低了些。会否那根本不是小痣,也并?非胎记,而是章德太子妃用煖脂刺进孩子的小指,刻意留下了可供辨认身份的印记?
她忽而想起,遇热方显、风靡宫廷的隐霞妆,不正是这位章德太子妃以煖脂绘就吗!
如此?一来,叔父常年佩戴约指、且从不用热水濯手的行径,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样的猜想令她脊背发凉。
她不得不连夜修书,急送父亲手中,以此?求证更多的尘封旧事。
父亲的回信令她心惊:叔父幼年经历成谜,当年也的确与“意外身亡”的从弟交往颇深。更重要?的是,祖父与谢氏是世交,更与前朝太子麾下的某位文臣有过生死之谊。
加之在琅琊时,外祖母出示的那些泛黄信笺,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想。
原来母亲当年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竟是这么个意思!
当她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时,那些尖锐的铁证,已经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她的至亲,竟然是死于另一位至亲的阴谋下,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诞、更残忍的真相吗?
沈荔模糊了视线,火把的暖色被泪水浸碎,化作破镜般锋利的金光。
但她仍在萧青璃的搀扶下笔直地站着,固执地睁着眼眸,望向缓缓摘下约指、将手掌置于火把下烘烤的沈谏身上。
她试图看清沈谏的那一抹神色。看他是否会像被拆穿身份的杨三娘那般,剥离伪装的假面,露出真实而狰狞的内里……
然而没有。
当他小指上那三颗殷红如血的小痣,在热浪的烘烤下逐渐显现出鲜艳的色泽时,他依旧是那副俊秀和气、又有点?倒霉的平凡模样。
“这么多年了……”
沈谏似是感慨,又似是释然,“我?终于能堂堂正正的,烘一烘冻僵的手掌。”
他徐徐叹息一声,转过身面向沈荔时,眼泪已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砸在清冷的玉阶上。
“阿荔,我?从来都没想过伤害你。”
他似是在看她,又似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泪眼婆娑地恳求,“过来这边,别?让叔父为难。”
沈荔轻轻摇首,决然地后退一步。
“去将令嘉请过来。”谢叙吩咐扈从。
部曲闻声而动,如浪潮般层层扑向禁军。渐渐的,禁军渐显疲态,折损颇重,几?次三番有乱军突至沈荔面前,皆被萧青璃挥刀斩杀。
“大局已定,天命已至!”
沈谏满面哀痛,握紧双拳嘶声道,“阿荔,你何苦如此?!”
刀光剑影中,沈荔握紧了腰间的笔袋,声音沙哑却?清晰:“叔父已落子,我?却?还未收官。”
她还有一枚暗棋,尚未现身。
算算时辰,应该也快到了……
仿佛回应她心中所念,远处忽然杀声震天!数百兵马自?山坡俯冲而下,如利刃直插毫无防备的乱军腹地!
他们就像是暗夜中突然降临的修罗,如潮水蔓延、散开,顷刻间便将乱党冲得七零八落。断肢与鲜血四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暗夜深沉,难辨旌旗,唯见?一道灼然若烈焰的身影拍马狂奔而来,踏过升仙桥、冲破陵寝门,长?枪横扫之处如切瓜割菜,一片齐整的血肉横飞,杀出的血路竟无人敢填补!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疾电、一个战神,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直奔眼前!就连沈谏也不自?觉后退数步,被那股迎面扑来的杀气震得面色发白。
与此?同时,石壁栈桥之上,箭矢如雨,射向围攻地宫的部曲之间。
谢叙顺着箭雨飞来的方向望去,略一皱眉:“沈此?君。”
此?刻他不应该昏睡在府中,“重病”不起吗?
可若不是他,栈桥上那徐徐升起的“沈”字旗帜又属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