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阿母爱过的人?,自然也无法成为一个慈爱的阿母。
她比谁都明白:这个孩子一落地,等待她的,恐怕只有万人?围观下的极刑。她的血肉,将成为萧青璃登上帝位的贺礼。
她不想死?。
既然“母亲”的身份能?给她带来?续命的机会,那她便努力?扮成一个思儿心切的可?怜母亲反正模仿这种?事,她最擅长了,不是吗?
说不定陛下心肠一软,大赦天下,也一同赦免了她的死?罪呢?
到那时,她仍可?以?皇长子母亲的身份翻身,一步步夺回她所失去的一切。
为了这一线希望,她如草芥般顽强活着,如蝼蚁般卑微地忍耐着。
只要能?活下去,就还有机会。
可?是现?在,当她被十?几名宫人?押送至西殿,历经层层搜身、忍着屈辱站在阔别了四?个月不见的少年天子面前时,等待她的不是什?么?赦免,亦非什?么?转机,而是一个宛若五雷轰顶般的噩耗……
“朕以?后,不能?去看你了。”
萧含章屏退了所有的宫人?,手握着孩儿的拨浪鼓,细声对她说道:“但是……只要你愿意认错,诚心悔过,朕会求阿姊赦免你的死?罪。我们一家三口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可?好?”
许是害怕惊动守在殿外的宫人?,萧含章将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孩童密谋的悄悄话。
落在杨阿婢的耳畔,却无异于惊雷炸响。
“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杨阿婢披散着长发跪在孩子的摇篮前,声音轻得像是暗夜里的游魂,喃喃重复了一遍,“陛下是天子,我的孩子是大虞的皇长子……这样尊贵的人?,要如何重新开?始?”
“朕已经决心,不做这个天子了。”
萧含章郑重其事地说道,“反正在宫里,见大家像蛐蛐一样斗来?斗去的,也无甚意思……”
“陛下想退位,那我怎么?办?!”
杨阿婢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又生生压在喉中,因而使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恨声道,“我为了能?走到陛下身边,能?舍弃的、不能?舍弃的,全都舍弃了,凭甚要重新开?始!我付出了一切,像狗一样苟活,陛下居然说想退位?哈……”
什?么?赦免!什?么?翻身!什?么?重掌凤印、临朝称制!
没了,都没了!
一旦萧含章退位,她的孩子便成了弃子。所有的挣扎与野心,都在这一句话里轰然崩塌!
这张总是柔弱甜美面容终于变得彻底扭曲,萧含章甚至在她的眼底看到了疯狂燃烧的恨意!一种?狰狞的、偏执的,鬼火般幽冷的憎恨!
这样的杨氏令他感到陌生,他不自觉后退一步,跌坐在床上,紧张地看了眼殿门外的人?影,又看了眼摇篮中险些被吵醒的婴儿。
“皇后,你……你怎么?了?你这样,朕有些害怕……”
他攥着手指,怯生生地问。
“陛下如何能?保证,你退位后,长公主?会放过我?”
杨阿婢胸口起伏,怨愤顺着血液游走,令她原本娇俏的声音如鬼魂般喑哑可?怖。
不,她只是懒得伪装,恢复了本来?的声线而已。
“你不用担心,朕……朕也舍弃了自己?的一切,换你们母子平安。”
萧含章下意识摸向怀中,那封还带着他体温的“遗诏”,小心翼翼地解释,“阿姊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她会守诺的。”
萧青璃会守诺,萧燃可?不一定!
杨阿婢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话中的关键,幽幽问道:“长公主?……今日见过陛下?”
萧含章迟缓点头:“是啊,阿姊时常会入宫看朕的。”
杨阿婢那双因怨怼而颤动的瞳仁,忽而有了瞬间的平复。
恨意化作更深暗、更阴冷的东西,自那双圆润无辜的眼睛里缓缓弥漫开?来?。
她有了一个更大胆的主?意:既然男人?靠不住,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那何不利用他,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反正她已是穷途末路,也不在乎多赌这一把。
杨阿婢很快冷静下来?,目光落在案几上的茶盏上,那是宫人?方才奉上的清茶,已有些冷了。
“既如此,我相信陛下。”
她熟稔地弯起眉眼,如同挂上示弱的假面,起身时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腰带上缀着的明珠,咔哒一按,“只要能?与陛下在一起,只要我们的孩儿平安健康,便是荆钗布裙、一辈子吃斋赎罪,妾也愿意。”
“真的?”
萧含章见她回心转意,不由大喜过望,甚至忘了害怕,只睁着那双大而干净的眼睛看她。
“自然是真的。”
杨阿婢极尽柔婉,端起案几上的茶盏,晃了晃,递给萧含章,“请陛下满饮此杯,以?此为誓。”
杨阿婢觉得自己?最明智的决定,便是在收到那支金笄后,将上面嵌着珍珠的机括拆了下来?,偷偷缝补在了更方便携带、也更不易令人?起疑的腰带上。
方才在殿门外,宫女们搜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钗饰,连发髻都拆散下来?,一缕缕翻查了个遍,才放她入门。
谁会留意到腰带上那一颗不起眼的珍珠呢?一颗珍珠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亲眼看着萧含章毫不设防地饮下那杯香甜的清茶,又眼睁睁看着他困倦的脸上泛起疑惑,继而皱眉,捂着肚子摔倒在床上。
喷出第一口黑血时,他几乎是茫然的,颤巍巍抬起沾着污血的细瘦手指,满眼的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