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犯何罪?你与他……是何情分?”
“是他亲眷所犯重罪。学生?与他有过一段故交,如?今已是两清。”
陆雯华坦然道,“但他的确,不曾负过学生?。”
情与法的抉择,自古便是两难的辩题。
沈荔沉吟片刻,轻缓道:“既是重罪,则藏匿者以同罪论处。他若真顾念与你的旧情,又怎会陷你于株连之险?”
只此一言,陆雯华如?醍醐灌顶,瞬间清明。
是啊,他何曾没有负她?
明知她会因私藏重犯而?获罪,却还要拉她下水,这不是薄情寡义是什?么?
陆雯华似是有了答案,再次拢袖一躬:“学生?明白?了,多谢夫子?指教。”
沈荔抬掌按住她的食盒,指腹轻轻与漆盒上?一点?,沉静道:“我知你慷慨仗义,不必急于归家。在讲堂中小坐片刻再走,待你回去,家中烦忧自然会解决。”
见她抱着讲义起身,陆雯华又轻唤了声:“夫子?,你是否早就知道了?”
沈荔敛目看她,耐心问:“知道什?么?”
“我……和谢涟的事。”
陆雯华咬了咬唇,似是有些难堪,“去岁上?巳节,我们几名学生?在清水河畔祭祀姻缘石,谢涟也在。还有那本?当成课业误交上?来的册子?……”
一谈及那本?册子?,沈荔亦有些目光飘忽。
她轻咳一声,问道:“那,你还心仪他吗?”
“我从来都不曾喜欢过他!”
陆雯华抬起头来,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合乎她性格的答案。
“我出身寒门,阿父、阿母送我来女学,就是为了让我寻一门好?亲事,攀上?高枝变凤凰。不怕夫子?笑话,一开始,我亦是如?此想的……”
“你自幼有才女之名,堪称神童,就不曾想过靠自己的才学闯一番更宏大的天地?”
“夫子?有所不知,在我家中,所谓的才学,不过是攀高枝的筹码罢了。女子?会读书又如?何,哪怕是胸有经纬,才比天高,将来也不过如?夫子?这般,做个女师罢了。而?谢涟出身名门,乃顶尖门阀家的继承人,模样俊秀,才情出众,最重要的是他对我有意,家中父母满意极了,我也觉得?,我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家世……”
一番话令沈荔陷入了沉默。
陆雯华继续道:“我甚至……甚至遵循族中女眷的安排,偷买了避火图,学习如?何取悦男子?。可那些白?花花的图案,只让我从心底感?到恶心,我无法想象我与谢涟做这些肮脏之事,光是念头一起,便觉反胃。
“男欢女爱,没有爱,又何来欢?
“那时候我便明白?,我骗不了自己。
“后?来,我登过高台,击过礼鼓;参与礼祭,跳过文舞;北上?洛邑,与夫子?、同侪们共御外敌……我才意识到,天地原来如?此广阔。原来女子?的人生?,不必系于高门夫君之手,我亦可活得?这般痛快精彩。
“也是在这一路上?,我看透了谢涟的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心中厌恶至极。我无法与他成为同道,也不愿依照家族的心愿成为世家妇、笼中鸟,便在阳城与他割袖断情,一刀两断。”
陆雯华望向沈荔,目光凛然,掷地有声:“是夫子?珠玉在前,学生?方能拨开迷障,找到自己的道。”
第87章 第87章 献书 “葡萄酸,她不爱……
沈荔闻言, 眼中恍然若云开雾散,骤然清明。
曾经迷茫的东西,都在陆雯华的一番自剖中找到了答案。
她凝望对方?, 轻而坚定道?:“这句话, 该是我对你说才?对。”
陆雯华眨眨眼,面露诧异:“夫子何出此?言?”
斜阳若金纱铺地, 树影摇曳, 如同鎏金的轻纱上印就的暗色织花。
沈荔唇角微扬, 绽开一抹轻浅的微笑,低柔道?:“我想, 我也找回自己丢失的道?了。”
说罢, 她略一颔首, 抱着书卷起身?, 步入漫天霞光之中。
萧燃在马车中补觉, 听她踏脚上车的轻响,立刻便睁开了眼。
他撇了撇脖子, 面上没有半分久等不至的焦躁, 抬首便勾起毫不吝啬的笑颜,为她鸣不平:“学宫须得给你涨工钱,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何止?”
沈荔搴帘落座, 将书卷整齐叠放一旁, “平日为两宫礼学女师,偶尔身?兼骑射夫子,课前为门吏巡逻, 课后为杂役跑腿,每旬还需充当刀笔吏,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辞赋。”
萧燃抖着肩闷笑不停, 抬掌给她揉了揉腰,问道?:“谁教你的?”
“梦鱼说的。”
后腰上男人的手掌温暖硬朗,力度拿捏得刚刚好。沈荔轻轻喟叹一声,说起正事:“我知道?谢涟的下落了。”
听她简单叙述完经过,萧燃凤眸微眯,似是想起了什么:“在阳城客舍时,我说怎么见她大清早提着灯笼在外乱逛,原是与谢氏子有过这么一段旧事。”
他轻哼一声,挑开透气的竹帘,吩咐随行亲卫:“让武思回领一队人马,去西市口枣枝巷第三家,将谢家子押回来。”
“等等。”
见沈荔似有话要嘱咐,萧燃心有灵犀般,了然一笑。
“你同我说过,若上位者?不信律法,则底层百姓更不受律法保障……我都记着呢。放心吧,谢涟是你的学生,我与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自当依律行事,不会当街杀人。”
他满眼都写着“我如今可听话了”的自得,片刻,唇角扬起冷峻的弧度:“再说了,还得用他钓出谢敬的供词。”
岁月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去岁还一口一个?“以杀止杀,不遵礼法”的人,如今也能坦然同她谈论“依律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