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将尽, 郡王府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还好?,没有发烧。”
萧青璃坐于榻前,收回覆在沈荔前额上?的手掌, 声音放得?极轻, “应该只是哭累了,睡着了。”
她转头看向一旁眼眶通红, 只差将心疼和懊恼写?在脸上?的少年武将, 小声打趣道:“你们小夫妻今夜是怎么了?眼睛一个比一个红, 吵架了?”
“没有。”
萧燃才将开口,一颗豆大的眼泪便毫无征兆地直坠而?下, 砸在沈荔的手背上?, 溅开破碎的光。
他低头重重吁了口气, 抬臂飞快地抹了下眼角, 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厉害, 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只是说开了一桩旧事……积压多年的情绪,便一下涌上?来了。”
萧青璃心下稍安, 却还是抬掌照着萧燃的后?脑勺拍了一记, 笑骂道:“臭小子?!我牵这根红线可不容易,你要好?生?待令嘉,珍之重之, 知道么?”
萧燃一声不吭地受了这一掌, 哑声道:“知道。”
他为沈荔掖好?被角,方深深吸气,低声道:“去书房说吧, 莫打扰她休息。”
曾经的郡王府书房陈设极为简单,除了兵书和军务文书外,就只有满墙挂放的弓弩刀剑。
而?如?今, 萧青璃却细心地发现,书架多了不少经史子?集的典籍,案几上?摆了一排明显不属于萧燃的笔墨纸砚,洗笔的瓷缸倒映着明净的灯影,看上?去竟也有几分翰墨书香的意味。
“听说你今夜披坚执锐,欲闯宫门?”
萧青璃大剌剌依靠着凭肘,接过侍从奉上?的酽茶抿了一口,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废后?必须死。”
萧燃将杨阿婢如?何欺骗沈荔、利用并残害戚氏全族,又如?何致使天佑军全军覆没之事一一道来,声音如?铁,既沉且冷。
“朝廷不杀她,我来杀。”
萧青璃微微收紧指节,面色颇为凝重,既为当年枉死的那支骁勇之师,亦为自己今夜不得?不做的决定。
“吾今夜来此,就是为了同你商议这件事。”
她放下茶盏,抬指揉了揉眉心,眸底挣扎之色一闪而?过,“废后?已是死罪加身,然她腹中终究怀有萧家的骨血……含章念及夫妻情分,方才哭着来找吾,问能否暂免杨氏之死罪。”
萧燃面沉如?水,似早已料到如?此:“朝廷也是这个意思?”
“朝廷有悯囚之心,再如?何,也不能做出一尸两命的事。只待年底她分娩后?,再行?处置。”
萧青璃沉默片刻,咽下喉中的苦涩,“何况杨氏既然敢勾结外敌,泄露军情,其背后?必然还有助力。她也知道,只要腹中孩儿尚在,只要她死守着最后?的秘密不松口,朝廷便不会杀她……”
语声渐低,她知晓无论眼下的理由?多么充分,对于萧燃来说,始终都是一种残忍。
但她必须说下去:“元照,天佑军也是我的兄弟。当年我也曾跟着这支雄狮征战沙场。我向你保证,待她将孩子?生?下来,我必给你、给战殁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我知道了,阿姊。”
萧燃神情未变,只淡淡打断了她的话。
萧青璃望着少年凝霜覆雪般的眉宇,心中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涌起万千惆怅。
她终于从一个陷阵冲杀的女将军,变成了一个权衡利弊的冷静政治家
以牺牲某部分热血为代价。
……
沈荔已经习惯了每次睁眼,都有萧燃陪在身边。
他今日没有去军营操练,眼睛有些红,下颌的几点?胡茬也没刮干净。可他的笑颜依旧张扬炽烈,看不出丝毫的阴霾颓丧。
一见她睁眼,便如?同守在榻边的狼犬般扑了过来,揽着她贴贴脸,蹭蹭鼻子?,问她今日朝食想吃些什?么。
沈荔抬手,指腹轻轻碾过他的眉眼,问道:“眼睛……怎么回事?”
那片原本?薄而?清冷的眼皮褶皱,此刻微微浮肿,眼里残留着血丝,看起来像是哭过。
萧燃垂下浓黑的眼睫,浑不在意道:“一晚上?没睡,有点?血丝而?已。”
沈荔料想自己的眼睛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她昨夜埋在萧燃怀中,将他整片衣襟都哭了个透湿。
她轻咳一声,吩咐外间送水的侍女,去取两条冰镇过的湿帕子?来。
于是梳洗过后?,夫妻俩并排躺在榻上?,交叠双手置于小腹,眼上?各自罩着一条消肿的冰帕子?。
那情景,当真是安逸中透着几分古怪,古怪中带着几分滑稽,仿佛两个万念俱灰的人得了什么顿悟,决定活过来再躺会儿。
这片安静中,萧燃猝不及防开口了。
“昨晚我一直在想,‘命’这个东西,日他大爷的……”
他骂了句粗话,浑然没发现一侧的沈荔眼皮直跳、拼命掐着虎口,仍自顾自闲谈下去,“后?来转念一想,也是命运将你我扯到一块儿,彼此补全缺憾,解了心结……倒也没那么可恨了。”
沈荔有些讶然:“你何时也信命了?”
萧燃笑了声。
“从前不信,在战场上?也不信,我只信自己。”
他屈起一臂枕于脑后?,缓缓吐息,慢悠悠说道,“可面对你时,偶尔也会信一信。”
“为何?”
“我身上?杀孽太重,怕有因果报应,怕再经历一次背着你上?山求药时的那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