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本意是让商灵帮忙解开这条复杂的革带,好?让萧燃衣睡得舒坦,但?商风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
这个风雅的少年垂下鸦羽般的睫毛,下意识拢袖遮住自?己纤细的腰前,白着脸道:“郡王的腰身劲瘦,自?是比寻常男子英挺……”
“……”
沈荔轻叹一声,下榻提笔润墨,铺纸写道:【郡王亲卫在否?请他过来】
“成了,解开了。”
武思回小心翼翼地将萧燃的革带松开,又研究了那袭几乎成了血壳子的武袍半晌,方道,“殿下这衣裳和血痂粘一块儿去了,若强行脱下,必将连皮带肉撕下一层,还是暂且勿动?为好?。”
沈荔听得心惊,又见武思回好?好?一名水嫩的少年郎被折腾得胡子拉碴,脸也瘦削了一圈,便提笔问?:【龙门关战事如何】
“攻下了。”
武思回答得轻松,沈荔执笔的手却倏地一颤。
她原以为萧燃至多是留主力继续围困龙门关,自?己率骑兵回援,却不曾想他竟直接攻下了那座固若金汤的雄关……
怎么可能?
在六日内先攻破敌城,再率轻骑奔袭七百余里夺回洛邑,这真?是肉体凡胎能做到的事吗?
“殿下一马当先,将生死置之身外,连攻了一天两夜才夺下龙门关。墙头的硝烟还未散呢,便又率轻骑马不停蹄地回援洛邑,战马都累死了好?几匹,这才能三日而至。”
武思回看着榻上可堪称盖世英雄的少年将领,轻叹道,“连着几场恶战,将士们尚能轮番下场歇息,殿下却是一直冲锋在前,几乎不眠不休。如今大事已定,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武思回走后,商风进来掌灯,又轻手轻脚地撤下早已凉透的药膳,换上温热的茶汤。
沈荔坐于榻沿,抬掌拢了拢烛台上微弱的火光。
萧燃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蹙着,极黑的睫毛数番抖动?。
是做噩梦了吗?
就像他方才说的那样,梦见自?己责怪他驰援得太晚了?
他就是顶着这般压力,这般恐慌,强撑一口气日夜奔袭至此吗?
沈荔不由?伸手,玉色的指尖在烛光下透着莹润的光泽,试图去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然而她的指腹刚触及那拧紧的眉头,便见萧燃骤然张嘴,毫无征兆地自?梦中吐出一滩猩红。
血色染红了他的薄唇,洇入绣枕中,刺痛着沈荔的眼睛。
她慌乱起身,启唇想要呼唤商灵与医师,可失语的喉咙却似被无形之手扼住,发?不出半句清晰之言。
许是她的动?作太大,萧燃短暂地醒了,睁眼瞧见是她,便复又安心地阖上眼睫,伸手将她拉上软榻,牢牢禁锢在怀中。
“别动?……”
他声音喑哑,几乎成了难辨的气音,含混道,“别怕,我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真?的……”
他是三军将士眼里的不败战神,是世家大族笔下的修罗恶鬼,可说到底,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神鬼。
六天七夜不曾合眼,没日没夜地杀伐征战,不后退,不迟疑,透支体力总会付出些许代价,他习惯了。
可沈荔坐卧难安,又挣不出他的怀抱,只好?数次抬手去探他的鼻息。见他呼吸渐趋平稳,心跳亦强健有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透窗的斜阳又西?移了两寸,室内更?暗一分,也更?静一分。
没有攻城时的地动?声,没有学宫避难百姓的呜咽与咳嗽声,一切显得如此平和恬静,恬静得几乎让人落下泪来。
那些死去的,活着的,迷茫的,坚定的面?容,一张张浮现脑海。他们在暮色的尘埃里,在寒夜的黑暗中,就那样噙着释然的微笑,伸手将她轻推至光明下。
直到此刻,被萧燃紧紧抱在怀中,胸膛相贴,心跳交融,她才终于觉出几分尘埃落定的真?切……
大道不孤,吾道不孤。
萧燃没有睁眼,却似察觉到她压抑而潮湿的呼吸,手臂一收,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颌抵在她发?顶轻轻摩挲。
少年身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夹杂着战场上带来的浓重铁锈味。
鲜血、死亡、尘霜,这些曾令沈荔最厌恶的东西?,都在这难得的安定中变得无足轻重。
她与萧燃面?对面?躺着,如同两只于寒夜中互相舔舐伤口的兽,静静地相拥睡去。
在最难熬的那几日,崔妤曾无数次幻想:若有一日洛邑脱险,她定要焚香抚琴,高歌一曲以庆新生。
可真?当从鬼门关前挣出命来,立于劫后余生的夕阳下,她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心情庆贺。
她只是站在庭中,仰首看着仪门上那只飞越风霜归来,却再也找不到筑巢之处的寒雀。
一辆青帷马车疾驰而至,倏地停在门前。
崔妤还未来来得及确认自?家马车为何会出现在洛邑,便见车帘撩开,身姿秀美而略显憔悴的少年一个箭步向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崔妤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阿砚?”
这个拥抱显然已超出了姐弟应有的界线,但?崔妤并不在意。她回味着这久违的温暖,方懒散而洒脱地拍了拍少年颤抖的肩头,笑道:“都这么大了,怎的还像儿时那般粘人?”
仪门上的寒雀惊飞,翅尖掠过一座座焦黑倾塌的房舍,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有民夫正在一车一车装着成堆的尸体,艰难运往城外埋葬,间或有人在尸堆中看到一两张肿胀熟悉的面?容,便会发?出悲恸的呜咽。
有百姓在街头四处呼唤家人的名字,在幸存者中寻找亲友的影子。也有人穿梭在烧塌的房舍间,努力扶起那些能用的梁柱,支撑出一片可供避风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