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店家们喜笑颜开,扯起嗓子对申先生一顿感谢,恨不得把所有的溢美之词都送给他。
申叔偃微笑摇头,走进一个卖玉饰的店铺。店家殷勤的迎上来。申叔偃的目光落到一对玉笄上,平静的眸光有了一丝裂纹。
那个姑娘及笄了。就在这一日。
他永远记得她和他的最后一面,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申先生,没有人逼迫我,是我愿意的。”
那天,他和使团的副使分开行动,由他和楚国令尹见面,请求对方的帮助。由副使拜见楚王。
副使却将她充做献给楚王的美人,要把她送入楚国王宫。
申叔偃又惊又怒,然形势紧迫,不容他个人的情绪影响到整个使团,乃至他们身后的母国。
她对他说了那句话。
过分艳丽的妆容上,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干净、纯洁,对他充满感激和信任。
当时,申叔偃平静的点了点头就迅速离开,连“保重”和“一切小心”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没有人知道,他是狼狈的逃走的。
其实,他早料到了,整个使团中就这么一个合适的姑娘,无论从哪方面都正好合适,副使一定会这么做。
他对自己说,申叔偃,你可真卑鄙。
后来,过了很久,他心里有个地方突然就空了,像被谁剜走了一块,结不了疤,只能日复一日的溃烂,越来越痛。
这是他最失败的一次出使。
他不该将她带到楚国去。
他捡到她,又把她弄丢了。
申叔偃盯着玉笄的时间太久,王卒的头领觉得不对劲,喝令店家把玉笄拿过来给他看。他左看右看没看出哪有问题,索性用力一掰,把一双玉笄掰断了。
店家“啊呀”叫起来,捶胸顿足。
“慌什么!赔给你就是!”王卒倨傲的喝道。
申叔偃扯起唇角无声的笑了笑,趁店家和王卒拉扯索赔之际,悄无声息的将一截帛布置入袖中。帮他传递消息的乞儿借刚才众人围住他时,悄悄的把帛布塞给了他。
“拿去,”申叔偃再次取出一把钱递给店家,对王卒说,“本也是楚王的钱。”
王卒哼道:“申先生,莫以为这种小恩小惠的把戏就能收买我!”
申叔偃端详了几眼王卒,笑了:“你和楚王很像。”
王卒面露惑色,他不明白申叔偃为何要这么说。看似在夸他,但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虽然他没有证据,但申叔偃一定在嘲笑他,还讥笑了他们的王。一定是这样的。
“你等着,等回到楚国……”王卒咬牙切齿,又冷哼了一声。
申叔偃施施然走出玉铺,脸上温润的笑容不变。
总这么哼,楚人的鼻孔一定会长成他们脸上最大的地方。
第5章 第 5 章 “看够了吗?”
芈渊和景肱君臣二人密谈过后,芈渊回到祭台附近的王帐,远远的便看到早上在林中见过的那个姑娘。
阿姮站在薄媪身后,柔顺的垂着头,晨曦中所见的娇俏笑容如露水蒸发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脸的恭顺温良。
她身上的粗布褐衣换成了一身素白的交领深衣,衣领和袖口织缀青色通草花纹,这是贴身侍奉国君的宫女穿的常规制式。
少女望着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宛如一个线条袅娜的陶俑。宽大的织锦腰带将她的腰肢束缚得格外纤细,仿佛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芈渊微微蹙眉,轮廓清晰的薄唇习惯性的勾起一缕轻嘲。
他告诫景肱不要被蔡女的美色迷惑,景肱表面唯唯诺诺,心里必定不以为然。
景肱没有见过蔡女妖媚惑人的样子。
那时的她,被蔡国使团刻意装扮后呈到他面前,比今日还要美艳几分。
最终,在他淡漠的眸光里留下印象的,只剩下奔逃时苍白的面孔,无声的喘息,和一双乌黑湿濡隐忍含泪的眼睛。蔡女在最狼狈的时候,展露出的那种难以言说的脆弱,凄楚,无助,还有一丝微弱的倔强,让人忍不住想要破坏,想要狠狠的撕碎。
又叫人不知从何处生出一丝微薄的怜悯。
“真是可怜。”
他讥诮的叹了一句,随后举箭射杀了那头只差一点就扑到她脸上的豺狗。
骄矜自傲的国君当然不可能被迷惑。
在他的猎场上,她充其量只是一只既无害也没有用处的小兽,是猎杀还是放过,看他心情。
作为刚即位不久的国君,芈渊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靠他难得的一点怜悯心肠才活下来的少女,没有死在猎场上,迟早有一天也会无声无息湮灭在异国他乡的深宫里。
芈渊巡狩归来,却惊奇的发现,她还活着。
他昨日刚到郢郊,就从运酒的百夫长口中得知,蔡女以一己之力制出酒曲,在众人面前显露头角。
蔡国乐伎,铸匠之女,识得铭文……
若非蔡国使团一直在王卒的严密监视下,芈渊断然不会相信这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