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隔天日暮,云珩勉强回到了莫小渔村。

园田阡陌,四野寂静,云珩步履蹒跚,终听识海里沉默三日的徐良娣出了声。

“那邹家的少爷……会死么?”

被这陡然出现的声音吓一大跳,云珩差点一跟头栽进草丛。“你吓鬼啊?!”她站起来,拍了拍布衣裙摆,骂骂咧咧,“你管他死不死,你自己都死了呢!”

徐良娣又不说话了。

云珩懒得再讲。

当日,她给那邹家傻子下的咒也不过是‘享平日不敢享之乐,为平日不敢为之事’,追究起来,她也觉得这咒语本身并没什么伤天害理的内容。至于那傻子死不死,那要看造化;倘若那傻子并非嗜恶之人,倘若有谁出手,又倘若……言而总之,光那一个咒语,并不断然导向悲惨结局。

造化,造化。善恶一念,生死一线,皆看造化。

云珩叹了口气。她从不自诩良善人,上一世本有着自在逍遥的资本,却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与世俗的准则,最后落了个荒唐结局。而事实上,不论前世今生,道德一类的东西,她并未太在意;倒是那些世俗言语,让她进退踌躇维谷。

眼看着袅袅炊烟渐近,云珩停在一棵粗树桩旁,稍作歇息。

不远处渔村河岸,孩童三两成群,正在玩耍打闹。

云珩本静静看着这小桥流水,岂料,后背被一颗弹丸击中。

二人一路寒暄地回了徐家。一路上徐思危兴高采烈,问东问西,而识海里,徐良娣也答得不亦乐乎。云珩却只兴致缺缺地捡几句,重复出来,随意搪塞。

徐良娣察觉出她兴致不高,却没多问。徐思危则全然不知似的,从始至终热情不减。

刚进徐家门,云珩便听到一声锅碗瓢盆摔落灶台的声音。

“良娣?”是女人失声尖喊的声音,“你,你怎么回事儿?”

云珩正望过去,却看一位渔翁打扮的男子也闻声赶出来。“徐良娣?”

“怎么回来了?”两个人放下手中活计,快步走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徐思危不过孩童,八/九岁的样子,年纪小,自然可以被随便几句敷衍话糊弄过去,可徐母徐父并非如此。

云珩只得乱编一气,从伙夫抬轿到阿宝犯病,从生机渺茫到死里逃生;情到浓时声泪俱下,将添油加醋的故事说得正正经经。

徐母徐父听得一愣一愣:“那……邹府现在如何了?”

“我不知。”云珩抹泪,“我只记得离开邹府时火光冲天,也不知是幻觉还是……”

她顿了顿,适时地哽咽几声,“我不记得其他路途,只拖着一身病躯,好容易才回到这渔村……”

徐母连忙抱紧她,拍了拍她的背,闻声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别的事情都不是你该想的了,天塌下来娘挡着!”

徐思危也在旁边笑嘻嘻道:“还好你回来了!现在家中扫洒的活计全是阿娘在做,我都觉得阿娘要累死啦!”

云珩听得不是滋味,便陡然一皱眉。

“别乱说!”徐母赶忙打断儿子,又对着云珩讪讪一笑,“良娣,你今儿刚安耽下来,啥也甭干,好好休息,晓得了啊?正赶巧,你爹今晨捕来条大黄鱼,阿娘给你煲汤喝。”

云珩淡淡“嗯”了声。

她早就退下了喜服,一身灰白粗布衣,头发也束得稀奇古怪,整个人又神色怏怏,徐母父自然是觉得她吃尽了苦。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说不心疼是假的。

小渔村本不富庶,一顿大黄鱼四里飘香,惹得邻里纷纷问询,徐母徐父随意答几句,转头便关上门,回了餐桌,破天荒地将大部分鲜美鱼肉都夹进徐良娣的碗里。

失去优待的徐思危摆起脸色,却被徐父一个眼刀子扇回去。“徐良娣,多吃点。都瘦成什么了。”徐父给鱼挑着刺儿,又转头问徐母,“徐良娣以前就这么瘦的么?”

徐母一愣,又连连点头,眼底落出一滴泪来。“这几日奔波,更瘦了。”

一顿午饭,嘘寒问暖地吃到近申时,云珩被推着回了房间。

“一夜未眠,累坏了吧。”徐母笑盈盈,“赶早歇息吧。”

云珩应了声。

掩门前,徐母踌躇几分,看着她,“良娣……脚伤怎么样了?”

云珩笑道:“已无妨。”

妇人眼眶湿润,哽咽道:“对不起,是娘没保护好你。”

云珩心里没起什么波澜,徐良娣倒是感动得稀里哗啦,声音一颤一抽:“阿娘……不怪阿娘的。”

实在复刻不出那份感伤情绪,云珩只好猛掐一把大腿,挤出几滴眼泪。“阿……咳,不怪你。”

徐母破涕为笑,连连点头,“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说完便掩上了门。

直待到四下无旁人,云珩悄悄再开口,“你觉着如何?”

“自是欣悦的。但……也很感慨。”徐良娣道,“彼时,她们从未对我这么好过。我只是想到,我……我已身陨。若不是你,我大抵无法体会这些。”

云珩垂着眼睛,没吭声。

徐良娣再道:“倘若我真的消散于喜轿之内,是否再无可能见到她们?也不可能会被她们这样相待。”

云珩冷冷出声:“直至失去,方才开始变得体贴。人性常理。”

“是吗?”徐良娣讷讷,“大抵……你是对的。”

听她声音闷闷,云珩忽而生出些愧疚。

先前她对这女孩有些不快,是因为女孩的迟钝、愚善与愚孝。常言道,观其行而非观其言;要看她们做了什么,而非说了什么。

徐良娣的母父盼男心切,徐氏女才有了‘良娣’这个名字。随后又将她卖与邹家,冬末初春,最是寒冷,女儿的脚伤并未处理妥当,只在事后来一句‘是娘没有保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