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云正不理他,小药人啾个不停,他没被吵跑,雨水却像是被呼喝跑了,居然还微微放晴了。

他抬眼望去,看到?难得的午后阳光,心?情随之明?亮了一两分?,石柱后的小药人沐浴在残缺的彩虹里,因?为阳光眷顾在他瘦小的身上,姚云正便也看顺眼了一两分?。

“咎!”

他喊他的名字。

小药人吓得跳了一下,躲在那里啾啾个不停。

姚云正只喊这么一个字,小孩能迸出一声?啾,也是因?为他去年的一次说漏嘴。

那是五月十五,是他小义兄的生辰,他因?伤来林碑,夏日如火,小孩躲在石柱后不停地打量他,他安静地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的义兄。

他知道?小义兄是可?怜的,短暂而片面地爱屋及乌,于是叫了小孩的名字,想把他叫过来,力所能及地送他点什么。

但只是一声?名字喊出口,他就打住了。

小孩只听到?了一句人声?,学舌地学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发音,从此啾个不停。

他不知道?这个发音就是他的名字,是他母亲留下的,他爹也没改。

姚云正心?态摆得很正,他心?想,咎的可?怜是他父母给?的,谁让他们让他出生。

他的小义兄,顾山卿,云错,他的凄楚也是两对父母带来的。

和他无关,即便他现在就浸在药池里。

他姚云正清清白白,无罪无孽,只有别人负他,没有他负别人的道?理。

待到?入夜,姚云正从药池里出来上岸,活络着一身筋骨离开林碑,到?了就近的地方宿夜。

手下的死?士来上报,紫庸坛的调查是一回事,亲哥和臭小猫的动向是另一回事。

他摸着脸上的伤疤听死?士寡淡的汇报,愣是从中听出了活色生香。

亲哥早上是几点离开的寝殿,午后几时带着佰三?出的门,黄昏又?是几时回的家。

他们又?去了彩雀坛的婴堂,佰三?的腿上除了抵足厮缠的男人们枕过,也有无亲无故的幼童们坐过。

他现在不是幼童也不是他的男人,他只能干巴巴地想想。

死?士又?汇报了下元节的事,姚云正精神劲好了不少,他顿时想到?了自己能做的,那就是在神降台上戴着面具跳一出大神,对着台下的臭小猫暗戳戳地赐福,给?他念一遍或者一百遍的诸神佑你。

就像他的小义兄以前对他做的一样。

怎一个独一无二了得。

第163章 第 163 章

五天后?, 十四夜,顾小灯熄了灯, 噔噔跑到床上去,仿佛有雨水追在脚后?跟一样?,顾瑾玉在床边接住他,抱到床里揣住。他钻进他怀里,原以为自己会因为明天而紧张得睡不下,但数着顾瑾玉的心跳,不多时就把自己催眠过去了。

翌日寅时六刻,耳边一声轻轻的汪,他便从无梦的睡眠里醒来,意外地精神抖擞, 没有往日寻常的起床气?。

卯时前就得到达神降台, 顾小灯一丝不苟地穿上教服,系上令徽, 寅时八刻时苏关也到了, 顾小灯把事先准备的药瓶捧出来,监督着他们膳后?服下。

关云霁有些?不放心, 皱起的眉心让眉目上的抹额也起了一个小褶:“小灯, 这药里没有你的药血吧?”

顾小灯看着便?伸手摸摸自己的抹额, 捋平一些?:“没有啦,还不到那种严重的程度,现在还不至于?,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都?用不上。”

关云霁咽下解毒药, 瞟了顾苏二人两眼?,心想他们这几人里就他没让顾小灯破过皮, 这也侧面反映他最是身?强体健,没准他就是最长寿的王八,熬也能熬走抢老婆的杂碎们。

顾小灯窸窸窣窣地把一卷针藏进腰带里,反复整理衣摆,多此几举地团团转忙碌,出门如上战场,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紧张,其他人却尽收眼?底,踏出去前,顾瑾玉在他发定?上轻抚,另外两人轻摸他左右肩膀,惹得顾小灯有些?赧然,嗫嚅嘟嚷:“我没事儿。”

话虽如此,他在前往神降台的路上时脑子却不时陷入空白,和先前在祀神庙的经历极度相似,身?体感觉在两个时空穿行,还没到达前脊背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从前频繁登上过各种祀神台,那些?狂热的讴歌和癫狂的膜拜像滚烫的糖浆裹住他,激昂的群体共振,让他心甘情愿地流血,更让他模糊了救世主和受害者的边界,有关于?此的每一块记忆碎片都?是梦靥。

踏进神降台时,顾小灯腿软得险些?平地摔,扒着顾瑾玉的手臂尽力平视前方,寂然走进灰蒙的薄雾之中?。

雨未停,夜未尽,后?颈像压了个千斤顶,他垂着脑袋颤栗着抬不起来,恍惚里听到了周遭开始响起颂神的歌谣,明明此中?毒雾对他毫无作用,他还是觉得每寸肌理都?被侵蚀了。

忽然,一阵玄鸟般的呼啸仿佛从高?空中?坠下,祀神唱曲开始了,时隔十八年,这段旋律简直像是刻在顾小灯骨髓里,随着重演争先恐后?地裂髓而出,震颤得他鼓膜嗡鸣。

“诸天垂落,诸神临世。”

顾小灯牙齿打颤,这些?唱词他小时候唱过了上千遍,甚至于?出逃的那一天也是在神像上高?唱,那时七岁的他居高?俯瞰一万个头?颅,如今他回来,低头?听这旷世骗局的催眠。

“尘世如焚,人道当消。”

歌谣里高?唱着人间是一片废土,神为有人为无,生为奴生为死。

唯有匍匐,唯有跪伏,以血染白衣,以魂供圣神,今世求万苦,来生才得甘。

顾小灯额角的冷汗浸湿抹额,他咬着牙抬头?,冷汗滑到眼?里,他看到神降台东面的山壁徐徐打开了挖凿而出的七个巨大镂洞,牢山外的日出就被七个镂洞瓜分成七份。

七束光芒穿过那座巍峨得惊人的巨型神像,投下一片化不开的巨大阴影。

千机楼每月十五的神圣听谕,就在这壮观的日出和阴影里开始。

台下上万信众激昂地跟着台上的黑衣伪神高?歌:“圣子怜我,诸神佑我!”

回音猛烈地震荡着每一个局中?人,年轻的伪神在云端给?予回应,正如顾小灯年幼时用稚嫩破音的高?唱回复。

诸神佑你?顾小灯冷汗涔涔地望着云端的黑色身?影。

不对,根本不对。明明是诸恶奴你,诸邪榨你。

在那高?台上满口宣扬慈爱的,分明只是一群愚民,膏民,敲骨吸髓的水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