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亭偏头,宗随泱微微垂头,侧耳听他轻声说:“这场比试,好似不太公平。”
宗随泱闻言扫了眼正在埋头作画的两人,虽然都穿着书院统一制式的蓝衫,但右方之人所用笔墨都是佳品,另一位的用度就稍显“不上档次”了。再看其余观众,虽然是等待两人作画后再投票选择优胜者,但十之七八都是簇拥在右方的。
果然,俄顷,两人先后搁笔,众人投票选择,右方以十三票得十票胜出。
胜者姿态骄然,斜了输家一眼,左方的书生见状却并未表露失望或是窘迫之态,只是像投给自己的三人捧手行礼,转身就要去收拾笔墨。
“等等,”裴溪亭晃了晃手中的红梅,在注视下走到左边的画桌上,将红梅放在画纸边上,“我投你。”
右边那书生拧眉,说:“这是我们同窗前的比试,阁下的票不算数。”
“谁说我的票要在你们的比试中作数了?我途经此地,见了两幅画,从中择了一幅聊表喜爱,不行吗?”裴溪亭说。
“这……”倒不是不行,但那书生仍对中途进来给对手鼓励的裴溪亭有些不满,不禁说,“既然如此,不妨请阁下评比一番,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身旁人皆纷纷附和。
宗随泱微微蹙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裴溪亭身后,静静地瞧着他。
“‘学妆如小女,聚笑发丹唇①’,活泼清丽,便是画中红梅的姿态了。”裴溪亭说罢,得了他红梅的书生立刻捧手作揖道谢,裴溪亭回礼,转头时又看了眼右方的那幅画,笑了笑,“至于阁下的红梅,先莫说意境,便是笔墨走势都堵塞不通,这样的画技比起你的家底,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说罢,裴溪亭不管脸红脖子粗的书生和对方的一群“拥趸”,转身拉着宗随泱走了。
元芳放下抱着的手臂,转身跟上。俞梢云走在最后,转身时伸手扶了下刀,斗篷掀开一角,露出腰上的令牌。
“你”一人拉住正要出声的书生,硬是等人走出一段距离,才咬着打颤的牙关提醒,“那是东宫的令牌。”
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那书生愣愣地收回手,这下连找对面同窗的茬的心思都立刻卸下了。
“下笔是灵活,更难得的是心境开阔。你瞧他大雪天的就穿一双破布鞋,家境可见一斑,若不是家道中落,幼时应该也拜不到什么太好的丹青老师,如此便是天赋不错了。观方才亭中的局势氛围,他在学院里应该也是被排挤惯了,这样家境贫寒却出众的学生,很容易引起某些人的敌意。”裴溪亭说着转头看向俞梢云,“俞大统领,待回去后,你让人去查查那个书生,若是没问题,就把博古架上那套画具给他吧。我从文房铺子里淘来的,还没使呢,不是名贵物件,但品质不错,给他用也不容易招惹是非。”
他对俞梢云的称呼也是多样,人前叫俞统领,平日叫梢云,办事的时候就称呼一声俞大统领,求人帮忙的时候就叫一声梢云大哥当然,只叫了一次,因为那次是当着宗随泱的面叫的,被太子殿下一记目光给盯断了第二次的可能。
俞大统领表示没问题,笑着说:“裴文书日行一善。”
“相逢就是有缘嘛,同好者,顺手帮一把也不算什么。”裴溪亭说。
“邺京的书院都是请名师大儒坐镇授课,不好好上学,天天拉帮结派挤兑人,属实是浪费好机会了。”宗随泱说,“让国子学的抽空下去瞧瞧,看看是哪间书院的风气如此浑浊。”
俞梢云应声。
“要治就得好好治,不能让国子学的先说自己要来,给下头的书院做准备的时间,直接杀他个措手不及,没毛病就散,有毛病就治。”裴溪亭拿袖子“唰唰”挽了两道剑花。
宗随泱说“知道”,伸手把他的袖子理好,说:“冷不冷?”
裴溪亭憨厚地说:“透风了,但我里头穿窄袖了,裹着呢。”
宗随泱摇了摇头,说:“前面有暖阁,进去歇个脚。”
“好的。”裴溪亭没意见,跟着宗随泱拐弯,顺着石梯往上三十多阶,踏上平层,前方就坐落着一座二层阁楼。
正门是关着的,挡风,他们从侧门进入,穿过朱红小廊,听着外面的笑语声,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临窗摆着八张矮桌软垫,各自配一架暖炉,此时只坐了四桌,他们一进来,众人的目光纷纷聚了过来。
哟,有熟人。
裴溪亭取下帽檐,环顾四周,拉着宗随泱到右侧的一桌落座,转身和宗郁打招呼。他看了眼坐在宗郁身旁的姑娘,弯眉月牙眼,俏丽得很,便知道这就是宗郁那位非娶不可的心上人了。
那姑娘见了裴溪亭,怔了怔,旋即颔首以礼,“裴公子。”
裴溪亭回礼,说:“姑娘认得我?”
“听阿郁提过,”姑娘莞尔,“裴公子很是好认。”
“芳年,”宗郁俯身低语,“随我拜见殿下。”
许芳年闻言脸色瞬间就有些变了。她看见两人亲密地走进来,其中一人是裴溪亭,另一人的身份也就可想而知,但当真要拜见吗?
她自然知晓宗郁的身份,也知道他们的家世有云泥之别,因此哪怕宗郁态度坚决,回到邺京这么久都不曾更改,可她已然做好了和宗郁随时分离的准备。年节的时候,宗郁接她来邺京,她本是不同意的,很怕因此让宁王府的贵人们对宗郁不满,可年轻人目光如星,有情人实在无法拒绝。
这段时日,她住在客栈,和宗郁出门时心里总是不安生,担心被宁王府察觉,偏偏宗郁不管不顾,堂而皇之地带着她到处游荡,如今竟然还要拜见太子,万一……
许芳年的心思就写在脸上,裴溪亭哪里看不出来,姑娘家心里思虑重重,步步都是被宗郁拽着往前走,难免不安稳。
宗随泱向来不操心这些私事,若受了这一拜,传到宁王府耳朵里好似要赐婚了,老两口不得上门来闹?虽说宗随泱不怕谁来闹,可小两口自己的脚步都还没有达成高度一致,这会儿不是个好时机。
目光晃了晃,裴溪亭随口说:“出门在外,说什么拜见,难不成还要三跪九叩不成?敬你堂兄一杯酒就罢了,赶明儿给你们俩补红封。”
宗郁虽说不涉朝堂,但也并非不知世事,闻言也明白过来,拜见太子和拜见堂兄是不同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搀着许芳年起身,一道在宗随泱的桌前行了礼。
裴溪亭拿出梅花酒给宗随泱倒了一杯,宗随泱抿了一口,就当受礼了。
裴溪亭见许芳年浑身都绷着,知她紧张,便对宗郁说:“拜完了就走,别杵这儿打搅我们的二人世界。”
“好嘞。”宗郁笑了笑,带着许芳年向宗随泱行礼,转身回座了。
许芳年落座后偷偷抬眼,余光里,方才冷淡疏离的太子殿下正打开食盒,拿出一只袋子,帮对坐的人剥板栗。
裴溪亭乐得享受,张嘴咬住宗随泱递来的板栗,突然想起一茬来,说:“二哥上回给我带了一份新开张的板栗酥饼,味道可好,但你那日回来得特别晚,我就把给你留的那块吃了。”
“无妨,”宗随泱说,“下次你给我买一块尝尝。”
裴溪亭化身霸总,说:“你要是喜欢,我把板栗铺子给你承包了。”
宗随泱拿板栗堵住裴溪亭的嘴,说:“谢谢裴公子的厚爱。”
裴溪亭咧嘴笑了笑,捧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端着酒杯起身凑到宗随泱身旁的垫子上坐下,说:“大冬天的,挤着坐才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