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康夜的这一次病比往常要更重一些,也许是他病中难受得有些迷糊,又或许是他自?己预感到了大限将至,他倚在?门扉缓缓坐到门槛上,轻抱着顾小灯说?:“对不起啊。”
顾小灯那时?候不知所?措,只感受到了养父铺天盖地的无力悲怆,他抓耳挠腮地先把小药炉的火熄了,脏兮兮的手往身上揩揩,抱住养父拍拍:“不知道爹你在?说?什么!好吧好吧,我原谅你啊!你快进屋里?去,快点好起来?,快过年了,我们一起去吃大虾……”
他像小愚公移山一样?,奋力地把养父推回了暖和?的屋子里?,绞尽脑汁地比划一路而来?见过的东境小戏法,努力逗病中多愁善感的老爹开心。可是结果却适得其反,他看到老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只是抱了他一会,顾小灯肩膀的衣服就湿了一块地方。
还好没过多久,小少年张等晴背着满满当当的篓子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深冬夜里?,一家三口围着烧得旺旺的火炉,俩兄弟俩小话痨,他们两人像长?了四?张嘴,叽里?呱啦半天,最沉默的大人最后也轻轻笑了起来?,用枯瘦的臂膀把他们抱在?臂弯里?。
梦境转瞬切换,时?间往前倒流,顾小灯在?梦里?缩小成一个豆丁,坐在?一个雾气袅袅的昏暗地方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小碗。
身旁坐着个活泼女子,她抱着个很大的碗,从这盆似的饭碗里?舀出一颗圆滚滚的鱼丸放到他碗里?:“吃吃吃,这个又鲜又甜,灯崽,快大口干起饭来?!”
也许是他这会幼小瘦弱,用小勺把鱼丸舀起来?的时?候手在?发抖,努力地咬了一半,食不知味,仍然感到快乐。
雾气在?空间里?流动着,他吃完半碗粥有了精神,鼓足力气朝周围吹了一圈,周遭的浓雾变为薄雾,身边人的相?貌身形也显露了出来?。
他喊她娘亲,她便拿着块柔软的帕子擦一擦他嘴角,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她五官深邃浓艳的脸,和?略显臃肿的身形。
顾小灯伸手在?她圆滚的肚子前隔空画了几个圈,磕磕巴巴地问她:“娘亲,这也是个弟弟吗?”
她拉住他的手捏捏:“不知道呀,也许会是灯崽的新妹妹也说?不定。”
“娘亲,你的手好冷哦……”
“天气冷嘛!”
“娘亲,你的手背好像也没有肉肉了,好像水缸。”
“你弟弟妹妹太不听话了嘛!”她换另一只捂热的手去握住他的手,“他们太调皮了,没有灯崽乖,闹得我都吃不下饭。”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自?己还剩一半的小碗举起来?,和?他养母手里?的大碗碰出清脆的一声:“那我的饭都给娘亲。”
她笑起来?:“不用,只要和?灯崽坐一块,娘亲的胃口就变好了。”
顾小灯在?她身上感觉到的总是活泼开朗,连带着他也开开心心,扒拉喝粥的兴头都多了些。
只是他们母子相?伴的时?间总不太长?,他刚亮着吃得干净的小碗高兴地展示,她刚搂着他眉飞色舞地夸奖,雾气里?传来?了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顾小灯突然感觉咽喉被扼住,空间里?的雾似乎浓稠得成了不流动的水,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只见一片涌动着雾的水缸成百上千地排列,水缸上有或倒吊或悬吊的小身影,一个被雾气拉扯得有些扭曲的人影穿过水缸走过来?。
那高大的男人甚至是抱着个襁褓来?的。
顾小灯不由自?主地躲到了养母的怀中,她的心跳均匀,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他这才有勇气探出头来?,探头探脑地看来?人。
养母接过了襁褓,修长?的食指往小婴儿的眼前绕了绕:“灯崽你看,弟弟在?朝你笑。”
他小心地伸手,包住婴儿挥动的小小手,又软又热,像是托住了一块糯叽叽的小糕点。
抱着婴儿来?的男人坐在?养母旁边,并没有开口破坏此?间的氛围,只是歪着头不时?看一看他们。
封闭幽暗的药雾尸山中,两大两小四?口人,外加一个尚未出世的,他们竟然有一种吊诡的一家四?口氛围。
似乎无论?是已忘却的血腥幼年时?期,还是走街串巷的动荡少年时?期,亲缘的缔结和?氛围都在?顾小灯的脑海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像个皮球一样?,骨碌碌地从西境滚动到东境,再蹦蹦跳跳到北边长?洛,而后在?顾家里?像一块瘪了的皮球皮,随各股强风飘荡。
顾小灯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时?,天刚刚破晓,不知为何心悸得难以言喻,满打满算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头重脚轻的也不想躺回去窝个回笼觉,于?是穿上厚实点的衣服飘忽忽地出门去,有些不安地在?船上团团转。
顾瑾玉原先说?是近两天没空,张等晴也说?是走动完人情就回来?,今天十?六了,也许到了晚上,他们就都回这楼船了。
但他等了一个白天,无果,继而再等到了七月二十?一,他们都没有回来?。
*
七月二十?二这天清晨,顾小灯睡得不太稳当,梦里?觉得好像被谁盯了半宿,混混沌沌地睁不开眼睛,直到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晃动,迷迷糊糊的脑袋瓜一下子激灵起来?,睁眼扒着床沿爬起来?,迷茫地到处张望。
同渡阁里?空空如也,但好像还有顾瑾玉的余温和?气息。
顾小灯伸手在?空中摸索:“森卿?”
他不过一声轻唤,原本寂静平和?的楼船却像是一头被他惊醒了的巨兽,发出转瞬即逝的沉闷轰鸣声,随后动起来?了。
“!”
顾小灯吓了一大跳,连忙下地出了同渡阁去,长?廊上的暗卫们此?时?都做起船员的活儿,调试着楼船的各处机关,忙中有序,镇定自?若。
只剩顾小灯最不淡定,散着长?发追问起熟悉的暗卫:“楼船怎么动了?这是要去哪?”
暗卫楞了一下,摸着脑袋和?他大眼瞪小眼:“小公子早上好,我们现在?启程去阳川上游的临阳城,要去您哥哥那的神医谷。主子没跟您说?吗?他昨晚深夜时?回来?了,进了同渡阁里?,我们以为他和?您说?清楚了。”
顾小灯头皮一麻,活像受惊的猫一样?炸毛:“现在?就去神医谷啊?!”
“昂!”
顾小灯有些抓狂地跑回同渡阁找东西,这才发现床前留有一封信,拆开一看果然是顾瑾玉的笔迹,可恶的大树杈子又变成了神出鬼没的限定模式,晚上回来?也不叫醒他说?话,只在?纸上写了一通腻腻歪歪的缱绻话语,先写了三大页最近如何想念他,后面就一页简练到极致的解释。
顾小灯逐字逐句地跟着读起来?:“你晴哥三哥于?中元夜同时?遇袭,晴哥中毒致使昏迷,三哥受伤致使卧榻,现已双双脱险,我则无伤只碌,但花烬翅膀折伤,未免惹你挂怀,便想解决诸事再亲见你。今夜回你身边,见你睡相?可爱,不忍……”
后面的解释就又绵绵缱绻起来?,总之是顾瑾玉回来?后见他睡得正熟,于?是不想吵醒他,改以写信说?明白,他斟酌着觉得西平城不平了,又和?张等晴商议过了,大家一致同意?在?这时?送他去神医谷,那里?与世隔绝,地方荫蔽加之能人云集,比这外界安全。
最后一页就是张等晴歪歪扭扭的字迹,说?他除了中毒,与人交手还被打破了脑袋,昏昏沉沉地躺了几天,提笔写信字迹写不齐,但也叫他不用担心。
顾小灯差点把信纸的边角捏破了,俩哥一夫都这么决定好了,他也没处可说?去,总不能因为担心他们对现况有所?隐瞒、想亲眼见他们安然无恙,就从这楼船上跳下游到将军府去吧?
去往神医谷是一早就决定好的,他对这去处也没什么意?见,只是没有想到会在?中元节的晚上出现两个哥哥都出事的恶劣情况,原本还以为会是张等晴叉腰站在?船头,一路叽里?呱啦地和?他指点大河大川,如此?热热闹闹地前往江湖门派。
顾小灯揉了揉眉心,只得把信纸抚平了,小心地放到床前的抽屉里?,轻轻捶自?己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