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的这一喜好虽称不上街知巷闻,却在爱丹青之人中早不是秘密。因此南坊画市从不冷清,尤其佳节一过,更是画幅如潮。画师们纷纷将自家所绘灯景陈列,只盼能被宫人相中,一朝送入宫中,便是扬名立万。

他万万没想到,那日才入画市,便一眼认出画中的她。三年未见,她已没了儿时的稚气,可是那刻进心里的眼角眉梢,一颦一笑,还是让他轻而易举地认出她来。

“这画,本公子要了!”

画师却说:“公子,您看看别的行吗?这副,卖不了。”

袁颂凤眼斜睨:“少废话,多少银子。”

画师歉意道:“公子好眼力,只是这画已被宫里定了。”

袁颂哼一声:“若是当真宫里定下,你怎会还高挂于此?说罢,要多少银两?”

画师道:“公子行内人,但是此画确实是被宫里的公公看上了,只是还要去别家看看,所以暂未两讫。”

袁颂道:“这画市那么多画坊,你只是头一家,越到深处,越眼花缭乱,谁还记得你家。你画坊里有多少灯会之景,我全要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苏萤,那一日他将每家画坊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逛了一遍,还好这些画师绘景之时,各在各的地方,画了此处,便不会有人画了同样之景。否则,一辆马车都不够袁颂拉回府的。

“我上京之前,便知你也到了京城,于是年也没过便快马加鞭上路,被我母亲好一顿说头。本想着上元节后,请伯母正式下帖相邀,没曾想竟在画市见到了你与杜衡之画。”

他自是知道萤儿去了杜府,只是不知这杜府到底是何情况。于是着人做了一番探查。得来的消息便是,这杜家如今只有一位男丁,正是上届京师解元。因为其父守丧,误了春闱,三年之中,闭门不出,恪守孝道,人人提起他,都道一声,端方君子。

于是,他耐住性子,参加了他平日最不喜的品文会,旨在看看那画中之人是不是人人口中称赞的杜衡。

品文会上,他字字针对,句句紧逼,那杜衡见他有意针对,不急不躁,从容应对,最后凭着他那一句:“君子坦荡荡”,袁颂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谁知,今日替伯父去了一趟许府,才发现这杜衡是虚有其表,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把他心中珍宝般的萤儿,当作了什么?

想到这儿,袁颂忍不住看向苏萤道:“你可知,杜衡今日去的哪里?”

“礼部尚书许崇年的府邸!”

“如今杜衡看似解元加身,实则后力不足。以他眼下之势,攀上尚书确为绝佳之选。家伯与许尚书交往颇深,许家有何意,我一看便知。萤儿,你和他若还不致情深不寿,趁早断了那心,找个真心待你之人。”

袁颂在说这番话时,已是慎之又慎,他生怕哪句说的太重,伤了萤儿情窦初开之心。他又怕哪句说得太轻,让萤儿察觉不出话中之意。

好歹也是一省解元,短短几句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却已让他汗流浃背。

此时的萤儿低头不语,似在沉思。

袁颂不敢催她,只立在一旁,可那带着期盼的迫切目光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焦。

谁料,萤儿沉吟片刻,才抬头向他看来:“袁颂,能把画给我吗?”

袁颂此刻就像漏了水的囊袋,原本还鼓鼓囊囊一肚子气的他,被萤儿的一句话戳得泄了气:“你是没听明白我的话吗?许府除了我,从来就没请过儿郎上门。如今杜衡登门,虽未明言,却定有相看之意。今日我去之时,许伯母和杜衡之母,相谈甚欢。两人到了垂花门,还絮絮叨叨,不见离开。这事,八成是定下来了,萤儿,你听明白了吗?”

苏萤的眼中隐隐有泪意,袁颂说得如此直白,她怎能不明白其中之意。只见她泪中带笑,嗔道:“袁颂,你当我是鱼玄机还是卓文君?那日灯会只因有人打架闹事,才有了你说的画中一幕。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说着,她又不自觉地又将视线挪到别处,道:“你既是为了我好,那画,自然由我处置最好。”

袁颂看她又在自欺欺人,不由将杜衡恨上几分,道:“我看你是不放心那画在我手里吧?也好,我今日就让人把画给你送来,你记得空出一间房,否则放不下!”

容氏其实未有走远,只坐在离偏厅不远的回廊边。起初里头静静悄悄,两个孩子久别重逢定是有话要叙。可谁知,那袁颂的声量越来越大。容氏怕引得人来探头,无谓让婆母知晓。于是便示意岫玉,二人返回偏厅。

“你要送萤儿什么好东西,一间房都放不下?”

容氏只听清最后一句,看似二人不像在争吵,于是放下了心,打趣道。

袁颂见容氏回来,便退后一步,恭敬地候着容氏回座。

容氏一坐定,他才走到跟前,又像初见时一般,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道:“杜夫人,小侄想送萤儿金丝玉帛、雁书喜缎。”

第98章 小侄之言,句句发自肺腑。

“胡闹!”容氏一听,忙喝声制止,“这话也是你能乱说的?”

金丝玉帛,雁书喜缎,这些分明就是三书六礼、下聘之物。袁颂这一番话,实在太过大胆,容氏不得不打断他。

然而袁颂却未曾起身,仍维持着行礼之姿,道:“小侄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小侄也知,良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这便回府,请家伯代父母前来下聘。”

说罢,他又郑重一揖,起身时朝苏萤望来,那眼神陌生又郑重,不似往昔惯常的嬉笑神色。随后,他让清云领路,自行出了杜府,只留下容氏与苏萤愕然相对于偏厅之中。

大约过了半晌,苏萤同姨母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一边望向门口,一边低声道:“姨母,你别听他胡说,他这是在同我闹脾气呢!”

苏萤自认是了解袁颂的。她想着,定是那灯会入画一事惹得他心中不快。袁颂向来如此,小时候带她玩,陪她闹,可一旦旁人也想与她亲近,他便像是被人抢了零嘴儿似的,非得把她夺回来,只许她一个人同他玩。

记得年幼时,书院里来了位新人,看着比袁颂也大不了几岁。那时她因撞窗之事被外祖准许进入正屋听讲,只是仍隔着一道屏风,不与旁人离得太近。那新人头一回见有女子同男子一同上课,年纪还这般稚小,便起了心思,想考教她一番。

书院里只有袁颂比她大了一岁,其他师兄均已成年。他们从不把她当回事,即便她文章写得有模有样,也只把她当成小孩子哄着。如今有人要同她对文,她自是欣然应战。

谁知这事传到袁颂耳中,他立马拉下脸,挡在她前头,对那人道:“想跟她比,得先赢了我。”

苏萤外祖的书院可不是想进就进的,需得外祖亲自考核。而袁颂能年纪小小便入读其中,自是极有天分。那新人不知深浅,自觉年长几岁,总不至于输给个稚童,谁知却被袁颂“打”得心服口服,他连连赞叹袁颂之文切题新颖,妙不可言。

只见他凤眼一挑,嘴角一勾,指着苏萤,对新生说道:“她,人称书院女状元。你连我都赢不了,还想找她比?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心思吧!”

一句话,说得那新人此后见她都只远远一礼,“师姐”唤得格外恭敬,再不敢有丝毫轻慢。

苏萤想着,眼下这桩事,倒也与当年那一幕颇有几分相似。那时,他不许旁人同她对文,便自己来比,让人知难而退。如今,他不许旁人靠近她,便自己提亲,断了他人念想。说白了,他还是儿时心性。

想到这里,苏萤是又好笑又好气。笑的是,三年不见,他除了个高了些,五官开阔了些,可那“护食”的模样,一点儿没变。气的是,这厮一邪性起来,便口无遮拦,一通乱说。竟然将下聘二字说得如此顺嘴,她恨不能回雁荡一趟,借来外祖的那把戒尺,教训教训他这张乱说话的嘴。

可容氏却有不同想法,萤儿这是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而已。小时,袁颂日日带着萤儿,满雁荡山里转悠。她看着方才袁颂望萤儿的样子,深知他对萤儿的情意与儿时比,只增不减。更何况母亲来信,也提到了袁颂母亲主动打听萤儿。她心中便是定了几分。

只是唯有一点,她还有些迟疑。便是,这袁颂似乎还是不够沉稳,过于轻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