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婉仪书写之际,杜衡的神思不觉游离开去。这位苏萤,似乎并不如他先前所想的那般简单。行为举止间虽显懦弱可欺,然眉眼神色,却总带着一丝淡淡的自持与风采。
还有,她竟言自己不擅诗文?可她出身容氏,家学渊源,怎会连《千家诗》都不敢言通?
更令人诧异的是,母亲原先还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喊着,眼下却默许苏萤喊她大伯母。
这所有的一切看似奇怪,又不奇怪;似合理,又不合理。不知不觉间,这位少年举人便存下了一份探究之心。
正神思飘忽间,忽觉眼前有人晃了晃手,杜衡遂收起思绪,轻咳一声以作遮掩,方低头看去。
此时,婉仪已默写出了祖母让她写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他看了看,点头道:“此字写得比之前有所进步。”并且示意婉仪,可以将字拿去给祖母讨个夸奖。
杜婉仪当然相信兄长所说,于是迫不及待地将字呈到祖母面前。
老夫人端详片刻后,问道:“婉仪可品出这两句的妙处?”
只见杜婉仪胸有成竹道:“这两句的诗眼在于‘疏影’与‘暗香’,疏影二字体现了梅枝的灵动,‘暗香’更是妙了,将梅香变得好似真能闻到似的!”
“品得好,足见你这几日没有偷懒。”老夫人欣慰地点头,随即又看向了书案前的孙子,招手道:“衡哥儿,你讲讲你的见解。”
杜衡听到召唤,便走上前来,认真地答道:“孙儿觉得婉仪说得有理,若非要再品上一品,孙儿以为‘水清浅’才是此诗句的绝妙之处。”
“哦?”老夫人抬眸。
只见杜衡虚心解释道:“只有‘水清浅’才能倒映出梅枝横斜,也只有‘水清浅’为景,才使得暗香浮动有处可循。”
苏萤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自然知晓,这句诗出自南唐残篇,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故此诗的真正妙处在于,将“竹”改为“疏”,将“桂”改成“暗”,如此一换,使得梅花形神兼备,意境脱胎换骨。在她看来,婉仪的品鉴是对的,杜衡的点评就不过尔尔了。
苏萤心想,难道他是因胞妹生辰,而故意收敛锋芒以作抬举之用?
如若不是,单就此番评说,她实不相信这位杜衡能有金榜题名之相。
第9章 那个杜衡真的是解元吗?
“苏萤这孩子不错,看在若兰面上,你抬举抬举这孩子吧!”
老夫人给了苏萤翠玉佛珠手串,自然也不能少了今日过生辰的杜婉仪。在夸了婉仪于学问上下了工夫之后,老夫人便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刻有三朵梅花的白玉簪子给杜婉仪作为生辰礼,据说婉仪出生之时,杜府的梅树竞相绽放,让人一时分不清那满树的洁白是雪还是梅。
“多谢祖母。”
婉仪乖巧地蹲于老夫人身前,由老夫人亲自往她头上插簪,正要起身,却又被老夫人喊住。
“你这么乖,怎能只有一件贺仪?”
望着杜婉仪惊喜之色,老夫人满眼慈爱,又着人呈给杜婉仪一方澄泥小砚,砚台底部同样绘制了几朵寒梅,道:“你读书用功,字也写得愈发有章法,此砚作为今日品文的奖励,望你日后更加用心。”
之后老夫人便遣退了众人,独留了程氏。
“你也别怕那孩子越了婉仪去。”
老夫人知道程氏心里顾忌什么,道:“她父亲是个没出息的,京城里能找到好人家也就那么些个。作为亲家,咱们好歹帮衬帮衬,尽量让她能在那几户中挑个好的,也算全了亲戚之情。”
“婉仪不同,老大虽然去了,好歹也是礼部侍郎出身。等明年衡哥儿高中,婉仪的身份只会越往高了去。到时候,有你挑得眼花缭乱之时。”
婆母都直白到这个份上,程氏脸上也有些讪讪,忙应道:“母亲教训的是,媳妇受教了。您疼婉仪,我明白的。您放心,婉仪有什么,萤儿便也有什么。”
回偏院的路上,容氏发觉苏萤若有所思,以为她在想着程氏,于是出言安慰道:“可是大伯母说了你什么?”
只见容氏微微叹气后,继续道:“她向来心气高,这些年也是心里苦,你今日做得很好,不要在意她的话,听过就算了。”
苏萤却笑着摇头道:“我没往心里去。”
真要说的话,她那个继母林氏可要比程氏的手段多多了。
“姨母,我有一事不明。”
不是因为程氏,那是为什么?容氏让苏萤继续。
苏萤道:“那个杜衡真的是解元吗?”
程氏之所以出言敲打,不就是觉得自己儿子前程无量,担心她此时前来,扰了杜衡心性。
她一未出阁的小姑娘,自是不能将程氏说的那些话通通转述给姨母听,如今唯一想不通透的便是:“为何连您也觉得这杜衡日后必定高中?”
“今日他点评林逋的《山园小梅二首》名句,我觉着还不如婉仪妹妹说的切中要害。”
谁知姨母一听便忍不住笑道:“你呀!我一向夸你聪慧,你怎么在这时却犯了糊涂?”
姨母顿了一顿,特意让苏萤自己思量,可见她仍是未有顿悟,便继续启发道:“老夫人考校的是《千家诗》,你儿时便能倒背如流的东西,衡哥儿岂会不知?”
苏萤却仍是坚持,道:“他就算熟知此诗又有何用?拿着‘水清浅’三字称是绝妙之处,岂不贻笑大方?”
她明明记得外祖说过:“此诗若着眼在水,便落俗套。”
杜衡之前所言,分明与外祖讲的背道而驰。
只见容氏笑着刮了一下苏萤的鼻子,解释道:“你外祖与学生点评此诗,用意在于让学生知晓文章章法。衡儿品评此诗,旨不在‘法’而在‘意’,这回可懂了?”
苏萤明白姨母的意思,这就好比外祖母教她做镇江排骨。从起锅烧油就开始教导,讲究的是方法顺序,只要顺序对,大差不差,糖少些或多些,不会有大影响。
而姨母说的‘意’就好比是,有些人觉得醋放得比糖多一分,则是精髓所在。少一分或分量相当,都不会有糖醋的酸甜相宜之味。
苏萤一时无话可答,偏偏脸上还能看出一丝半信半疑之色,那小模样真是让容氏忍俊不禁。
“不过你今日倒是做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