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下茶盏,老夫人低首又瞧见了手中的沉香珠串,沉吟一阵后,吩咐朝霞道:“这茶不错,给二夫人院里也送去一些红枣,再顺道瞧瞧表小姐在做什么。”
朝霞在老夫人身边久了,闻音知意,知道老夫人的话落在“顺道”之上。于是出了堂屋,特地唤了个机灵的小丫头,轻声交代了好些句,才放了小丫头走。
约莫一盏茶功夫,朝霞便回了老夫人的话:“二太太说,她那儿的红枣正巧用尽,老太太的红枣真是雪中送碳。”
“小丫头去的时候表小姐不在,二太太说,表小姐日后都会去藏书阁整理书目,这活儿费事,至少得大半年才能整理个清楚明白。”
朝霞一边说着,一边绕至老夫人身后,为她老人家揉肩:“二太太还说,表小姐写得一手好字,她特意叮嘱表小姐好好抄经,若是老太太对表小姐的字有何不喜之处,还请老太太不要顾及二太太,只管提了便是。”
老夫人心中感慨,她这个儿媳妇啊,向来心里有数。每回只稍微提点一二,便已猜出他人心中所想。原还以为苏萤那一家会瞒着儿媳妇搞什么暗里的名堂,到底是她自己想得过多了。
不过,她还是想试一试苏萤,看看她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于是,老夫人拉过朝霞,吩咐道:“你亲自去藏书阁把表小姐叫来,不要惊动二太太。”
这藏书阁果然如姨母所说,已有多年未好好整理。不仅有些书不在目录之上,还有些在目录之上的书却不曾在书架寻到。旧册是姨父所写,苏萤自然不能在上面勾勾画画。她只取临窗书案上的宣纸来做标记。只是没有想到,才堪堪一个多时辰过去,纸便用了大半。
苏萤心知整理书阁是个细致活,不能求快。心想,今日才是第一日,不如先到此为止。待收拾了一番后,正欲掩上书阁的房门,便听到有脚步声走近。
苏萤回头一看,是位打扮细致的丫鬟。只见她上着锦缎袄子,下着夹棉织锦裙,手戴一对素银镯,一脸笑意地朝她款步走来。那沉稳的做派,细致的打扮,加之面容隐约有几分眼熟,苏萤心下便已猜出,这位多半是老夫人跟前的人。
正打算福身行礼,却被朝霞一把拦下。
只见朝霞朝着苏萤行礼道:“表小姐,奴婢是老太太身边的朝霞,您且随我来。”
这朝霞笑意盈盈,可行事却颇有主意。她并未告知苏萤,老夫人是因何事寻她,只一味领着她出了藏书阁的院子。
苏萤是孤身一人来的藏书阁,身边并未有人跟着。她想着是不是要和姨母说一声,于是脚步有些停滞。
“朝霞姐姐,不知老夫人为何寻我,若需费些时辰,可否容我同姨母交代一声?”
“表小姐,您跟我来便是,不会耽误太多时辰的。”
朝霞语气柔和,一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也是,老夫人都没开口呢,她这做丫鬟的怎可提前让苏萤知晓。
苏萤心道朝霞的老练,便不做他想,老老实实地跟着朝霞往正院走去。
苏萤方一进屋,便瞧见老夫人站于书案前,案上摆着的正是她今日用魏碑体所抄经文,边上还摆放着婉仪抄的那一篇。
她心下了然,老夫人将她叫来,多半是因为她的字写得太锋芒毕露,与婉仪生辰那日截然相反。
心中一定,她面露恭敬地朝着老夫人认认真真施了一礼,道了一声老夫人。
眼前的苏萤一如上回见的那般乖巧懂事,老夫人点了点头,把她唤至身旁:“你可知我让你同婉仪抄的经文是要送到菩提寺的?”
苏萤点头。
“不仅是我们杜府,京城里但凡有底蕴的人家都会把闺中女儿所抄经文送至寺中,你可知为何?”
苏萤摇头不知。
“这菩提寺是京城名寺,皇家也在此供奉香火,每年腊八,寺里的大师会择选出写得好的经文,供奉在大殿之上。谁家千金得此殊荣,谁家便自然有了教女有方的好名声。”
说完,老夫人便眼神犀利地看向苏萤问道:“你这一手魏碑,写得苍劲有力,比起婉仪那篇,倒是更引人注目。有极大的可能会被选至大殿供奉,若当真入选,你当如何?”
苏萤却未多加思考,双膝跪于老夫人跟前,诚恳说道:“萤儿抄写经文之时,并无他念,只怀着恭敬之心,抄写此经。”
“萤儿如今寄居杜府,便是杜府的孩子。字写得好,也是杜府给的体面。不知姨母同老夫人交代了多少,家丑不可外扬,萤儿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愿扰了府上各位的清净。”
“萤儿若没有杜府收留,此刻在乐清早已被继母乱点鸳鸯谱。萤儿感恩老夫人的抬举,自不会做出那些没有分寸之事,辜负老夫人、夫人还有姨母对萤儿的顾念之情。”
苏萤一番出自肺腑的话,倒让老夫人觉得自己太过苛责。
老人家径直将苏萤拉起,竟然未让朝霞插手。
老夫人不是没有听容氏提及,苏萤继母有意将她许给年逾四旬的商贾,老人家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是体会得到苏萤的不愿与为难。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和你说抄经的事呢,怎么说到这上头了?”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已无试探,只有怜惜与感慨,道:“你说得对,住在杜府,便是杜府的孩子,你既唤婉仪做表妹,也该唤我一声祖母才是。”
第20章 老夫人的试探(下)
“你也知晓,如今全府的心思都放在你表兄的春闱上,容不得半点闪失。况且家中孝期方过,你大伯母也不好常带你与婉仪出门,只好委屈你俩留在府中。”
苏萤扶着老夫人回座,听闻此言,忙摇首道:“表兄科考要紧,萤儿又素来清静惯了,能在府中安心抄经、整理书目,已是福分,何来委屈之说。”
老夫人欣慰点头,道:“你这孩子,脾气秉性倒是同你姨母像一个模子做出来似的。”
老夫人至此,才算真正放下心中疑虑。眼前的少女明眸善睐,明明饱读诗书、才情兼备,却宁愿收敛锋芒,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自处一隅。
这孩子简直与若兰太像了!
她心头微叹,次子福薄,若兰一人独守偏院多年,性子寡淡沉静,行止进退有度,克制忍让。老夫人自问从未亏待过她这个儿媳妇,可这些年看得多了,心中终归生出许多怜惜与不忍。
苏萤这孩子是若兰难得开口,接来寄住的。既然来了,她这个做婆母的自然也该多抬举,也算替这个寡居多年的儿媳妇全一桩心愿。
“婉仪与你提过吧?府里请了位女先生,每隔七日入府授课。待你们抄完经,我想请她改为隔日来府上教导。你若不嫌烦,不妨也一并听听,也好同婉仪做个伴。”
苏萤一怔,随即垂目低声道:“这位先生原是为婉仪妹妹所请,实不好越过妹妹。再者,萤儿已应承姨母打理藏书阁,恐怕两者难以兼顾。”
看苏萤如此懂事,老夫人却越发觉得之前自己的顾虑有些太过谨慎,一时歉疚,温声道:“你自幼在你外祖书院长大,那女先生自然是教不了你。祖母也不是真叫你去学什么,只是想着,婉仪玩心重,有你作伴我也安心些。”
她不愿苏萤一直站着回话,拉她坐于身旁,语气更柔:“这位女先生在京中颇有几分名气,教过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千金。旁人若是听说谁家女儿曾在她门下听过讲,便觉其家教得法,女儿端方。你随婉仪一块儿去听听,对你将来总归是件好事。”
她又道:“你与婉仪同年,如今也该渐渐接触中馈之事。我已同你大伯母提过,让她往后教婉仪宅中之事时,也带着你一块儿听听规矩。姑娘家总有要操持门户的一日,有些事早些见识,日后便不至慌乱,也不会叫人轻看。”
苏萤听罢,心头微震。她知这番话的分量。
来京之前,外祖母只是打算让姨母在京中从外祖的一些旧友同年中寻一户稳妥人家,让她能安身过日便好。可如今杜老夫人给她的体面,已远远超出当初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