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方便早起收网,家家户户都临水建屋,偏偏小春阿妈早逝,阿爸是个上过战场的老兵,仗没打完就受了重伤断了一条腿回来,海边更深露重,一入了夜,水汽更要浸到骨头里,那条断了的腿得了风湿,一年比一年严重。”
“每回临近秋天换季,整夜里都能听见她阿爸哀嚎叫唤,就靠一些偏方,疼极了嚼一把草药胡乱吞,要么就忍忍到天亮,忍过秋,忍过冬,等开春天热了,也就好了。”
大约是血脉相连,这些与她无关的过去,落到舒窈耳朵里,心尖也不止住地抽疼,眼底有些发酸,她眉心蹙起:“为何…不买止痛药?”
舒龙叹一口气:“囡囡,昨今不同啊,那时候还是解放初,大家能吃饱喝足已是不容易,哪知道止痛药?就是知道也买不起,有闲钱都换粮食去了。”
舒窈讪然闭嘴,她忽然意识到,她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有一种自骨子里流露而出,那种久居高位、仿佛理所当然的天真愚昧,似曾在书中所看的那句“何不食肉糜?”
舒窈有几丝说不上来的愧疚,她头一回真切地,尝试去设身处地地思考,倘若她是他,倘若她生活在那个年代,在连温饱尚不能保证的艰苦岁月里,她会不会咬下忍下去?
舒窈心里动摇。
舒龙接着道:“我与小春是邻居,她从小就与众不同,聪明又漂亮,谁都喜欢她,我记得那时我们念不起书,她就拉着我与一帮子穷孩子,天天去学校后窗趴着听课,老师也是好心人,从不赶人,反而拿来旧书旧课本,一视同仁,也幸亏如此,我们不至于不识字。”
舒龙呢喃细语,说了许多与小春的往事,譬如相隔几家的邻居入港赚了钱,买了一个收音机,时不时会放当时流行歌与戏曲片段,小春总能模仿地惟妙惟肖,十里八乡都知晓她有一幅好嗓子,一出声便犹如天籁。
舒龙告诉她,村里人人都讲如果小春身在大户人家,或是长在红港,也能去当歌星,小春听了总是腼腆一笑,脸上黑红红,说自己也只是没事瞎唱唱。
“但我知道她不是瞎唱,她有自己的梦想。”舒龙笑着:“我与她家离得近,经常看见她起夜,独自一人坐在海边月下,随着海浪阵阵,轻声吟唱。”
“随着她长大,再是心里有梦,也放不下日益严重,缠绵病榻的阿爸。”舒龙停住,饮一口茶,要继续讲她。
“为什么爹地说了她那么多……却不说自己?”舒窈忍不住问。
舒龙久久怔神,为何只字不谈自己,除了难以启齿,还有什么缘由?然而一切终将面对,他张嘴,动动唇,眉目深重,写尽悲怆:“因为…都怪我。”
满心凄凉不敢提。
舒龙生于1939年末,他出生那年,正时山河破碎,硝烟弥漫时,抗日战争尚未结束,他阿爸与杨春她阿爸,皆是赤诚男儿,手足兄弟,一生是胆。
面对民族危急时,两人都别亲离子而赴水火,不等他与小春出生,毅然决然参与征兵上了战场,还分到了同一连队,可惜解放前那一仗,两人一死一伤,舒龙阿爸殒命战场,尸骨无存,杨春阿爸拖着残肢病体,苟活而归。
舒龙阿妈成了寡妇,没了父亲在身旁,从小便被人叫“没爹的孩子”,他嘴笨不善辩,次次都是小春拦在众人面前,替他赶走所有人,小小一个人,却能阔气拍胸扬言:“你胆子可真小,算了,以后我来保护你。”
两人在在海风里渐渐长大,情不知何起,懵懵懂懂中舒龙情根深重,或是起于幼时,两人在海里泛舟上,嘀嘀咕咕怎么才能捞起月亮;又或是她拿着鱼竿赶走欺负他的人,站在他面前,明明比他还瘦小,嘴里抱怨他是胆小鬼,下一秒直拍胸膛,说我保护你!
十一二岁时,小春有自己的想法,她不与人说,但舒龙怎么不知道?她想去学曲、学歌,每回唱歌时,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可是小春有个近来身体越发不好、日日卧病在床的老爹?
那怎么办呢?如果老爹没事了,小春是不是就可以无忧无虑了?谁都有天真时,舒龙也不例外。
可世间险恶,往往天真会被有心人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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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夜泊入港 加更
舒龙起初想得简单,他得拼命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小小年纪已经明了金钱有多重要,有了钱就能给小春阿爹治病,就能带她去红港追梦,多美好?
可凭借家中捕鱼,哪能挣几个钱?更何况舒龙还是半大少年,要入工厂做工也无人要,好在他这两年长得人高马大,便去县里码头帮人卸货搬物,当个临时工,挣些苦力钱。
一来二去,也与码头那帮子人混熟了,码头与红港隔海相邻,进出内地货物繁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人来人往也能称一句鱼龙混杂,难免有见不得光的货物走私。
舒龙话少卖力不爱多管闲事,深受管事人青睐,不少人都举荐他干活。
一回下工,舒龙热汗涔涔,灰头土脸要走,一个仓库管事人拦住他,客客气气递他一支烟,舒龙不知何意,也从没抽过烟,只略显木讷地摇头拒绝。
“不抽?”那人嘴一歪笑一声,不嫌没趣,低头给自己点着火,嘴里叼着烟,深吸一口问:“成天搬货累不?”
舒龙依旧摇头。
他吐一口烟圈,凑近舒龙,问一句:“搬货能有几个钱啊,你差钱是吧?”
这回舒龙犹豫了下,点头。
“我这有门道。”他往后一指,才从货仓卸下来的麻袋层层堆叠着,他压低声:“帮我带些东西进去,去找一个人,我给你这个数。”
那人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舒龙微微瞪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前人,那是他搬一个多月的货才能拿到的总额。
“一次的价,怎么样?”他掐灭烟,好整以暇看舒龙:“你可以考虑一下,但时不待人…”
他下巴扫一圈,环顾四周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有得是人想赚这份钱,就问你敢不敢?”
金钱诱惑便是成年人都难以抵御,更何况舒龙连十五都没有。
舒龙咽着口水,看着夹在那人指心明晃晃的钱,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想着自己或许不该答应,脚踏实地比什么都重要,又想到等他赚了大钱,替小春阿爸治病,带着阿妈与小春一起去红港,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脑海里依稀看见小春身着锦衣霓裳,在台上自由高歌。
真是好看…
有时候天堂、地狱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舒龙艰难出声:“什么人?要我做什么…”
决定他命运的选择,在此一锤定音。
初始时,舒龙并不知晓那人让他贴身绑着、那两团用塑料袋装着的白色粉末是什么,他只拿钱办事,那人让他在何时何地将这物交给何人,舒龙便照做无疑。
只直有一回,偶然撞见有一个瘦骨仙一拿到货,就当着舒龙的面迫不及待打开袋子,骨瘦如柴的手指颤颤巍巍,用小指甲盖舀出一点,放在手心里,堵住一个鼻孔,用另一个鼻孔一阵猛吸。
舒龙看得目瞪口呆,接着便见那人笑容痴呆,整个人摇摇晃晃,好似飘飘欲仙,一脸享受模样,嘴巴口水止不住往下直淌,模糊不清的声音像卡了痰在嗓子里,只听他断断续续道:“劲,好劲…”
舒龙以为他要发癫,怕惹事上身,吓得仓皇逃离,下一次见这人时,他比此前更加瘦弱,宽大破旧的衣服包裹着他骨瘦嶙峋的身体。
一见着舒龙来,便如狗见着肉骨头,看着那塑料袋里的粉末,两眼放光。
舒龙忍不住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