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待遇再好,终究只是一名奴婢,平素能请来太医院的药徒救治可谓很了不起,又哪里能请得动贵人御用的太医?

“姑姑行事稳委,甚得君心,二殿下关心姑姑伤势未愈,特命微臣前来就医,你且放心。”莫冼石笑笑,托着药箱就往里边进。

“……有劳莫大人,代奴婢谢过二殿下好意。”流英唇色浅淡,面有病容,她身子单薄了些,虽说已经能够自主下地,可从背姿可见当日杖责着实令她伤得不轻。

既是来了,又是奉命,流英自然不可能将人拒出门外。莫冼石将药箱放置桌面,搬来凳子坐到榻前,示意她躺好探腕。流英没有作声,安静温驯地伸出手腕,由他探脉。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莫冼石,后者仿佛真的只是奉命看病,把过脉象,问过病情,深思熟虑,便打开药箱执笔填具。

率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流英:“奴婢养伤在身,久病未愈,倒是辜负了二殿下的关切,也不知殿下平素起居何人照看,圣上恶疾可有好转?”

“二殿下身边有位紫衣,好似是皇后娘娘转调而来,照顾二皇子的衣食起居。”莫冼石落笔之处似有斟酌,回答问题也很随意,“至于陛下那边……倒是听闻数日前曾有过意识苏醒。”

前面流英心中有数,在她挨罚第二天皇后已经差人转达此意,她清楚就算没了自己,皇后还会在二皇子身边安放其他眼线。只是听到后半句有关皇帝的意识苏醒,倏时神经绷紧:“……陛下醒了?”

“那倒未曾。”莫冼石沾了墨,又点了几笔,“只不过太医署上下无一不认为此乃大吉之兆,是陛下即将病愈的大好前情。”

他背着床榻,看不见流英面若金纸,恍惚失色。

“臣却以为,”莫冼石勾起最后一划,笔砚挪去,转身直勾勾地盯着流英:“此兆莫不会是回光返照之意?”

这话简直就是大不敬,流英神色僵硬:“莫大人,此事关系陛下生死安危,万万不可大放厥词……”

莫冼石偏头托腮:“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听?好生难办,流英姑姑不如直言,究竟你是希望陛下康复痊愈,还是就此驾崩离逝?”

流英面色瞬变:“你血口喷人”

莫冼石没有给她机会骂下去,双眼一眯:“那为何你一走,皇帝立刻就有了苏醒的意识?”

一瞬间的扭曲在流英飞逝而过,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撑在被褥上的十指绞得被面都褶皱成痕:“毫无根由毫无理据之事,你凭什么诬赖到奴婢头上?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你的因谋,是你私底下的蓄意谋害,为了不被发现推脱诬陷,反倒成了奴婢的不是?”

莫冼石挑眉:“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从未接近太宇行宫,纵然陛下确有生死之危,与我又有何等干系?”

流英满目阴霾:“就凭你口出狂言,扬言陛下苏醒不是大吉之意而是回光返照,便足以让奴婢告到娘娘跟前,要你性命!”

“真是可怕。”话虽如此,莫冼石却丝毫没有畏惧之意:“那看来,倘若我真拆穿真相,结局就真成了被诬害的那一个,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着实可怕得紧。”

流英面色一紧,立刻就要下榻跨出屋门,作势要向皇后禀明。

“难道你不好奇,二殿下为何让我前来为你治病?”

临到门前,流英步伐微滞。她转身望去,莫冼石依旧保持方才的坐姿,甚至不曾回头:“二殿下这是叫我来给你提个警醒。”

流英神色未明,阴晴不定:“警醒……?”

“你的所作所为他都知道,并且全部看在眼里。”

霎时间,流英脸上褪去血色,惨淡可怖。

“要么你死,要么继续做完未完之事。”莫冼石侧过身来,眼底闪烁幽光:“你已经没有中途放弃的余地。”

第212章 见过

“奴婢不懂二殿下何意, 更不懂你究竟在说什么!”流英面色惨淡, 紧咬下唇, 竟是咬定抵死不认。

莫冼石宽肩一耸:“听说你在东宫受罚,起初我只当是太子诸事不顺、心气不平, 故而有意泄忿, 留难于你……可如今看来, 莫不是太子根本就是知道什么, 故意责罚, 要你从中抽离?”

流英心中一颤, 紧紧抿唇。

她试图掩盖情绪, 却难逃莫冼石的一双眼睛。森寒的目光在她面上缓缓剜过, 莫冼石缓缓笑了:“毕竟曾为主仆,念在昔日情谊拉你一把, 太子殿下可谓长情。”

流英再忍不住,厉喝一声:“你不要再拿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挑拨离间,就算二殿下不相信奴婢,皇后娘娘也一定不会相信你!”

“我又何须他们相信?”莫冼石浑不在意地摊开双手,言辞却一针见血,格外犀利:“迫切想要得到信任的,是虚以委蛇的你。”

流英面色刹白, 再抑制不住嘶吼出来:“那日东墙相遇只是意外!我与太子早年就已断绝一切联系, 太子恨我反叛, 根本对我不屑一顾!你要不信, 大可去查!”

莫冼石嗤笑, 听在流英耳里,是长久以来所建立的壁垒碎裂的声音。

“或许太子是真的不屑于你,可你却不然。”莫冼石勾出一道讽刺的笑意:“你在蒾林东墙偶遇太子,心之所衷,忧其所患,忍不住出言劝解”

“可惜太子毫不领情,还狠狠罚了你二十五杖。”

他的一席话勾起流英对那天夜晚与太子见面的记忆,心防无法抑制地再次碎裂。流英听见碎裂的声音,她努力刻制,竟是有些无法忍受被莫冼石揭开伤疤的痛楚。

这些年她不是没在宫中偶遇太子,自她脱离东宫之后,太子对她的态度一如那夜冷淡疏离。可这一切都不是击垮流英的原因,真正击垮她的是太子那夜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语。

养伤数日,这些话语不时复现在她的脑海,清晰地告诉着她一个讯息。

破旧的地方可以修葺,纵然修葺出一模一样的地方,却也再不是原来的那个地方。更何况太子说,他大修大改,昔日曾是她所熟悉的宫廊与门墙,都已不再是她曾经熟悉的模样。

太子亦然。

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很清楚这一点,自她从太子身边逃离的那一刻起,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然而明明从不奢望,可她深知,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不争气地保留希翼。

太子却告诉她,一切都回不去了。

垂丝掩盖滴落在被褥上的泪珠,流英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不争气的模样,更何况是别有用心的莫冼石。

她不知道莫冼石如何知道当时的事情,更不知道除她之外还有多少人知晓。她以极微小的动作抹去泪意,敛去面上的脆弱,凝眉冷对眼前之人:“你说错了,念在曾经主仆一场,奴婢确曾想要劝诫于他。可惜太子不识好歹,事到如今不肯拎清现实,还试图与我们娘娘一较高下,天真愚昧得令人可笑可叹。枉奴婢因为一时不忍心生恻隐,终究不过是喂了狗吃。他昨日罚我几杖,今次又罚我几杖,我都通通记下,倘若他朝有他落难之时,我定悉数偿还于他!”

“至于方才你所谓的指责,清者自清,你要去二殿下还是皇后娘娘面前说三道四那就说去!倘若我流英当真令人如此猜疑,也断不是你来说事!”

见她眉宇冷色,狠话撂下。莫冼石好生端详着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流英姑姑好大的委屈,你素来为娘娘亲信,又得二殿下关切回护,我一介官品低下的小医官,哪敢冲撞于你?”

流英知他心思深沉,也不指望他会轻信自己,漠然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