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昀不确定地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梁羽仙继续说:“我并不是在帮你爹说话,但他这种人的心思很好懂。他好脸面、自我、倨傲,所以心比天高,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忤逆。”

“最好也最坏的点,在于他的心软,对女人的心软。”梁羽仙竖起一根食指:“估且不把我算作数,侯爷这些年时常不归家,固然有金屋藏娇的原因在,可在我看来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夫人的头痛症。我还记得初到贵府那一夜夫人头痛发作的模样,既暴躁也疯狂。这种模样侯爷自然不喜欢,可他选择不归家而不是休妻,一来是因病休妻名声本就不好听,再则据我这几日观察,我觉得侯爷对夫人还不到完全无心的状态。”

沈昀抿唇,心中百味杂陈。

谁不想有个父母和睦子女孝顺的健全家庭?只是生于富贵人家,这却是个难以跨越的坎,而他们沈家则更难。

梁羽仙没理会他的哀戚,淡淡说道:“当然,侯爷的积极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来自太子与我的威胁。约莫他是把我那天说的话给当真了,担心夫人与你真会把事闹出去,他的脸面可就真的丢尽。”

沈昀脸色变了又变,一脸铁青。

没错,沈昀性子内敛,想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那天梁羽仙就是随口说说,没觉得沈昀会有真动作。可沈荀不同,他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自己心思阴险,就觉得人人都跟他一样。

所以沈荀兀自越想越后怕,却不知他儿子还在内心苦苦挣扎。

“你爹那种人吧,就算真动过什么小心思,我也不觉得他敢真去做。”梁羽仙托腮:“更何况夫人好歹是他面媒正娶的嫡妻,好歹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

“你根本不知我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打断令梁羽仙微微一怔,她回眸看去,只见沈昀面沉如水,低声道:“我爹从来只为他自己,在他到处寻花问柳的蚨卢,他根本没想过家中妻子。在他改变他的立场之前,也从未想过我。”

沈昀抬眸,眼里满是挣扎与痛苦:“你根本就不知道他”

“我知道。”梁羽仙冷静地说:“你爹已经反叛太子殿下了,是吗?”

第89章 挣扎

沈昀双瞳骤缩, 难以置信地看向梁羽仙

她知道了。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沈昀神色惊恐彷徨, 只见梁羽仙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环望四下无人, 示意跟她往偏僻的小径返回济善堂前厅。

沈昀本还愣在原地, 直到看见梁羽仙毫不回头地径直走远,才猛地回神一般赶紧跟上。临到离她几步距离之后,沈昀声音低哑:“你知道了。”

这句话既不是否认也不是疑惑,梁羽仙侧身一眼:“我说过了,你爹的心思很好懂。”

表面一套是一套,背过身来又一套,无论对女人还是对君主。沈荀年轻时候很得力, 为皇帝立过不少汗马功劳,功勋显赫,自以为深得圣上宠信,无人能够撼动他。

可实际上, 数十年前的战事平息之后, 无战可冲无敌可杀的沈荀被安排回到京师外围驻扎守营。这份差事很是优渥,武安侯的名号也依旧响亮,只是相对之下渐渐就会发现皇帝已经许久不曾再召见过他, 而沈荀也被不知不觉中被隔离在政权之外, 一步步权力架空。

很多人都知道,外城守军就是个闲差, 因为在国泰民安的当下, 这里是大魏最安全的都城, 所以不需要以身涉险亲身上阵,不需要担惊受怕步步为营。往深细想还会发现,宫城自有禁军守卫,内城也有负责辖区治安的卫城署,外城边区则有虎贲军,相比之下外城兵营沦落鸡肋,手中权务早已被瓜分干净。

沈荀虽说脑子不好使,经过这么多年也该意识到了。所以他每次归来大张旗鼓,无外乎是为了壮自己的气势攒面子,做给不知内情的平民百姓看的。真正知晓内情的人,反而不当什么一回事。

正因如此,当沈荀这一趟回来发现儿子的忤逆才会反应过激,因为他隐隐感受到儿子对其地位的威胁性,因为他之所以还能够保有今时今日倍受尊崇的地位,某种程度还是因为他的儿子沈昀。

太子性情古怪,刁钻蛮横,从不按常理出牌,能被他看得上眼的人不多,能够留在他身边的人更不多。沈昀很幸运,在太子还没有变成现在这副德行之前成为太子的伴读,纵然多年之后太子性情大变,也依然稳坐太子跟前最受器重的臣属之一。

只要皇帝始终器重太子,只要太子之位仍存,就没人敢动沈昀的歪脑筋。可谁能想到,一向顺风顺水的昀世子最倒霉的地方,在于有个坑儿的爹?

沈昀哑声道:“我爹为了重新得势,他选择倒戈太子敌对的阵营。”

梁羽仙连眉都不挑一下:“不难猜到他会选择这么做。”

这个就连亲生儿子都怀疑排斥的人,岂会做不来反叛的事情?毕竟他本就是凭借沈昀的优势站向的队,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沈荀火速重新站队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他现在想要的是重新得势。

沈昀眸色黯了黯:“他之所以告诉我,是因我为太子亲信,众所周知。倘若不叛太子,连他的倒戈也站不住脚……若我继续心向太子,他朝太子被废,我必将牵累整个家族。”

“他是认定了太子登基无望。”

梁羽仙默然:“那你可觉得,太子会否真的被废?”

沈昀拧眉,良久才吐出话来:“我不知道。”

就在他爹告知这件事的前一天夜晚,太子因病加重,从双目失明持续恶化至双耳失聪。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远未结束,倘若太子病情持续恶化,就算皇帝不废太子,太子也活不了登上皇位的那一日。

不叛太子,等待他的是与太子相同的死局。

“你在犹豫,”梁羽仙的声音惊醒沈昀,他蓦然抬首,对上一双瞳眸,梁羽仙平静地看向这里:“是否因为在你心中留有一念,为了太子殿下。”

沈昀怔怔:“我无法放弃太子。”

随着话语的脱出,绷紧的身躯缓缓松懈,他垂下眼帘:“我与太子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太子很多事,隐隐也猜到太子心中的许多想法……”

沈昀顿了顿,沉声道:“太子并不在乎皇位,他甚至不在乎被废与否。”

“可这所关系的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这还关系到支持他的官臣与家族、关系着被划分在太子麾下的所有人。每个人都在乎……”沈昀喃喃:“包括我。”

“固然,无法放弃太子,有情份与忠义的原因在。可正如绝大多数支持太子的人一样,我们的未来与命运都只能与太子绑在一起,所以我无法再抽身而去。”

他与许誉都是从太子侍读一路走到今时今日,从年少成长,至今被打上太多太多的标签。绝大多数的标签都将他们与太子束缚一起,时间一长黏合太久,纵然能够撕下来,也会留在一道历史的痕迹,难以消抹。

沈昀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我知道这么说或许会让你觉得这只是我的开脱之辞,但太子纵然不是最适合坐在那个位置的人,可除他以外,放眼宫里宫外没有其他人比他更适合。”

他紧紧抿唇,似是为了更有说服力,隐忍地又补上一句:“至少现在还没有。”

这番大逆不道之言自一向中规中矩的昀世子口中脱出似乎耗费了他不少勇气与气力,他僵着背脊绷着脸,梁羽仙静静看他,托着下巴说:“不巧我也这么觉得,这是不是就叫做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我不打算与你惺惺相惜呢。”梁羽仙别开脸,慢慢往前踱步。

沈昀一见也跟上:“我无法放弃太子,更无法放弃太子的治疗,因为我还相信着你。”

梁羽仙回他一眼,端起盈盈笑:“能得世子如此信赖,羽仙三生有幸……这么问或许有些唐突,还有些自找没趣。可我心中有一不解,明明面对那么多的质疑,明明你心中也曾怀疑过,为什么世子还愿意选择相信我?”

沈昀表情一愣,脸上飞快浮掠一片疑红,但他很快稳住微促的呼吸:“我不过是就事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