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的陈老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想拿拳头砸他了,“……我和你说真的,怎么打算的?”
“我真不清楚,我倒是想读研,考去京大和我女朋友一块儿读书,到时候我俩一块儿毕业一块儿工作。但还没确定。”
陈老气急反笑:“就这么喜欢她啊?”
周祈年:“喜欢才谈恋爱的嘛。”
“……”
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渐渐紧绷,周祈年这才收了笑。窗外是京军工的操场,学生一个个拿着扫帚铲子在铲雪,人影幢幢,密密麻麻的像是下雨天搬家的蚂蚁堆,逼仄窒息的气息蔓延至办公室内,他喉结慢慢地滚了下,说:“我没猜错的话,周为礼找您了?”
陈老是知道他聪明的,但没想到他这么聪明。他给军籍生上侦查课的,自问行事作风分外严谨,却被这看似散漫顽劣的周祈年给猜中。
“前几天他们公司邀请我去考察新工厂,结束的时候遇到你爸了,所以和他吃了个饭。我听他的意思,是打算送你出国的。其实我觉得出国好,你的专业是咱们学校的王牌专业,放在国内也没几个学校比得过。可是出了学校呢?光耀今年入职的毕业生有大半都是研究生,还都是世界排名前五十的学校出来的,和这种人在一起工作,压力会有多大?”
周祈年想说不大啊,他们世界排名前五十学校硕士毕业不还都和我一个国内排名前五十的本科生一块儿工作吗?他们得有压力才对。
可陈老的话像是沿着屋檐扑簌簌落下的飞雪,一抔接着一抔。
“他知道你不听他的话,可能也不是不听他的话,你谁的话都不听,天生反骨仔,最爱阳奉阴违了。其实我觉得我和你说的话你可能也没太放进心里,但是祈年,你真的甘愿当只麻雀吗?未来世界是一片旷阔无垠的天空,你应该当只雄鹰在上面振翅飞翔的。”
“不是我瞧不起咱们学校的学历,你知道的,如果有学生在读研和工作之间选择读研,我会非常开心。学历的提升,同时也是眼界的提升。出国留学对你而言是件好事,光耀研发的产品遍布全球,你也得去外面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你是光耀未来的接班人,祈年,你身上的担子很重,你确定你现在的肩能扛得起光耀给你的压力吗?”陈老走到周祈年身边,重重地捏了捏周祈年的肩,沉声道,“好好想想你的未来吧,你不够优秀,怎么能配得上你喜欢的女孩子的青睐呢?我想,她应该也支持你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吧。”
怀柔政策,最为致命。
周祈年喉结冷淡地滚了两下,“说我的事,您扯她干什么?我想出国还是想工作,和她都没什么关系吧?”
“你连微信名都改成这样了,我是真怕你谈个恋爱把自己搭进去。”陈老说,“而且你现在就是很模棱两可的,为什么不愿意出国呢?你不都回你爸那儿了吗?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干些聪明事啊,祈年。人生就是一道选择题,正确答案就在你面前放着,你为什么非要选错误答案呢?反骨也不是这样的。”
办公室里静了两秒,周祈年仍是望着窗外操场,白茫茫的雪地之下是脏了吧唧的泥,雪和泥混淆在一起,杂乱肮脏。周祈年的脑袋也乱糟糟的,张嘴说话的时候喉咙又干又涩,双眼逐渐放空逐渐失焦,没有任何情绪。
人生第二次这样无力。
第一次是当时在教师家属院楼下,四周都是他熟悉的一草一木,路灯总是时好时坏,灯光忽明忽暗,细小蝇虫盘旋在泛黄的灯泡周围,聒噪的蝉鸣声惹人心烦,但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安静。
人被逼到悬崖边沿大抵如此,惊慌失措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冷静下来思索要不要往下跳。???
周祈年觉得自己当下就是这般境地,逼自己往下跳。
他举着手机,仰头望向家属院四楼窗台,屋里的灯火明亮,他以前读书时晚自习回来晚,高霏霏也有晚自习,怕他回家了会饿,总会在晚自习结束的第一时间跑回家热一碗馄饨,然后坐在餐桌边等他回家。
她怎么会总是对他凶神恶煞的呢?他是她此生唯一的儿子啊。
哪怕总是骂他,但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全藏着对他的爱。
可现在,客厅的灯仍旧亮着,周祈年却觉得好陌生。他举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电话始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直到最后,一旁的周听澜看不下去,上前劝他:“走吧,祈年。”
周祈年无动于衷,所幸扔下手机,仰头,朝着客厅的方向喊:“妈我知道你在屋里,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得到答案,我就走。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小区里空空寂寂,回应他的是啁啾鸟鸣和此起彼伏的蝉鸣。那个夏天那样的热,热的人骨子里好似都能沁出汗来,可周祈年身上肌肤是冷的,眼也是冷的,眼角湿润。???
“你答应过我的,来机场送我走,为什么不送?”
离航班早已过去四个小时,他在机场等了高霏霏四个小时,等待他的,是手机那端的无人接听。所以他回来找她了,也为了找一个答案。
他站的那样笔挺,好像春风下恣肆生长的白杨树,脊背笔挺,仰着头,不怕日光。
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热意蔓延,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喉咙紧绷,也干涩,近乎嘶吼着,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答应我又做不到?”
“为什么?”
“你从小就教我做个守信重诺的人,我做到了,那你呢?你为什么做不到?你是老师,也是我的母亲,你为什么不能做个表率?”
“为什么,不来机场送我?”
吼到最后,周祈年像是泄了气的气球,浑身无力,渐渐跪倒在地。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没哭,没掉一滴泪,因为他还记得,高霏霏曾和他说过,眼泪是懦夫才有的东西,你周祈年这辈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掉眼泪。所以他咬紧了牙关,把那些绝望又失望的崩溃情绪化作空气咬碎进喉管里。
他是真的恨她,也是真的气她,但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恨自己哪怕被她放弃了,也会心有余念,企图奢望她下来看他一眼,把他带回家。
所有人都在说,周家是个好选择,你去了周家你的人生会轻松百倍。就连高霏霏也这么说,你甘心留在这座小县城吗周祈年?是,你甘心,但我不甘心。如果当时不是我改了你的志愿,你现在还在临坞的师范学院学计算机,我知道的,你想留在我身边,当个计算机老师。可我不甘心,你的成绩配得上更好的学校,所以我改了你的志愿。
“做人要有野心,安安,妈妈希望你能去外面发光发热。你不是想做游戏吗,去了你爸那边,有一整个团队陪你做你想要的游戏,而且光耀科技多有名啊,你之前不是夸过吗,说是他们家的手机系统已经可以和国际大公司的系统媲美了?我不学计算机,说的可能不太准确,但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反正你能懂。”
“你是个聪明人,所有人都夸你聪明,我也知道我生了个多有出息的儿子,所以我更加不想你跟着我。周祈年,你已经成年了,要分的清利弊。哪个选择对你好,你知道的。”
高霏霏对他是真的好,一心一意只对他好,好到忘了自己的程度。即便周祈年读书期间把所有奖学金都给她,劝她给自己买点好衣服去做个皮肤保养,她都拒绝了。而是把那些钱花在周祈年身上,给他买鞋,给他买衣服,给他买限量款篮球,就连周祈年身上穿的内裤都是高霏霏买的,八百一条。
她那张漂亮又优雅的脸,满是沧桑和无奈,她温柔地朝周祈年笑,周祈年却觉得她笑里藏了无数把利刃,一刀刀砍的他遍体鳞伤。
他没有任何力气反驳,也没有任何反驳的必要。因为她说的真的很有道理,他也觉得很有道理,他也能理解。
可理解和接受是两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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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祈年在办公室里待了两个小时。
陈老苦口婆心地劝了他一个半小时,劝到最后,劝的自己口干舌燥,拿起水灌了大半杯,见他仍是一副摧心剖肝的浪荡子模样,气结到真的上手了,往周祈年头上就是一扒拉,“早就让你留长发了,我看你那寸头看不惯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每次带你出去,总有老师问我,这是你学生还是隔壁中学犯错的不良少年啊?”
没办法,周祈年寸头的模样,确实很伤风败俗,加上他那幅吊儿郎当的德性,整一个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
“没办法,女朋友最近喜欢看韩剧,非说我要是留那种发型肯定比韩剧男主帅。”周祈年欠了吧唧地说。
其实不是的,云盏是在看韩剧,但她没说男主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你头发要是留长一些肯定很帅。”
所以周祈年没再去学校里的理发店剃寸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