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爸爸有些为难,照道理俩孩子领证是板上钉钉的事。家里规矩没那么多,等老人过了百日便可重新提上日程。可当下二人毕竟没有结婚,无端在墓碑上添小姑娘的名字,好像不太合适。
安漾隐约听见对话内容,斜瞥方序南一眼,怎么着她都算方爷爷半个孙女。刻就刻,她不介意。
对方并未接过她的视线,深深扒拉一口烟,沉思数秒后一锤定音:“不用刻了吧。”
寥寥几个字,弥漫在烟雾之下,隐藏了似有若无的话外音。
老爷子出殡那天,恰好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天公不作美,阴风阵阵,飘起了雨夹雪。
送殡一行三十多号人,个个拖着沉重脚步,面色凝重。
方序南走在最前排,搀住父亲的胳膊,任由雨水打湿面庞。此时他异乎寻常得冷静,脑细胞连轴转地调动出下一个待办事项。明天是什么日子?有哪些事要办?他思维卡顿一瞬,身体条件反射地为近在咫尺的元旦欢呼雀跃,紧接又被冰雨敲醒。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他这会没空再琢磨儿女情长,低眸睨见黑皮鞋上的污泥,掏遍口袋也没找到一张纸巾。
麻木、无措、难过和失望,百般滋味轮番登场,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累。这些天方序南独坐在 ICU 病房外,冷眼旁观其他人着急忙慌地为生命奔波,只有他还在旧年迷宫里没完没了地鬼打墙,没劲透了。
顺其自然吧,强求不来。
安漾夹在队伍中央,眺见方序南的背影,毫不意外这段关系的结局。
无论是最近的分床而眠、还是分分秒秒的相顾无言,或是对方不假思索拒绝她的帮助。细节渗进角角落落,一举摧毁了二人间所剩不多的依赖,碎片般预告出故事走向。
闻逸尘跟着人群,余光不受控地跳到安漾面庞,再火速回移。方爷爷的骤然离世打消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念头。天意如此,算了。
队伍稀稀拉拉停在墓园门口。
方序南面上没漏出半分情绪,挨个送亲友们上车,小声跟安漾解释:“我待会得回公司。这几天攒了很多活,搞不好还得出趟差。”
“我回自己家。”
“好。”
“你还没走?”方序南刚掏出打火机,正要点,恰好撞见斜后方的人。
“你不也没走。”闻逸尘递上一瓶水,“少抽点,嘴唇都裂了。”
对方苦笑,指着前方凉亭,“坐会?”
“好啊。”
二人并肩同行,默契地抿紧了唇。
石凳湿了大片。方序南视若无睹,架起腿,下巴点了点:“你坐那吧,风小点。”
“全听方总吩咐。”闻逸尘走到他对座,屁股刚挨板凳,“靠,好冰。”
方序南觑着他的模样,扯唇苦笑,点燃烟,连吸好几口,吞云吐雾地问:“来一根?”
“真戒了。
“毅力可嘉。”
“好不容易戒的,不想功亏一篑。”闻逸尘双手撑着凳面,半仰视上空,过了半晌:“诶,我俩第一次抽烟还记得吗?”
方序南指尖把玩着烟蒂,点点头,“当然,偷了包老爷子的荷花。”
“几岁来着?九岁?”
“差不多。”方序南掐灭烟,无奈感慨:“明明是你偷的,结果害我被老爷子揍。”
“老爷子总不能打外人。”闻逸尘庆幸逃过一劫,陷入回忆,“当时怎么想的啊?一口气抽一包。”
那天闻逸尘去方爷爷家玩,眼尖地发现橱柜里的烟和打火机,心里头直痒痒。趁方序南陪老爷子在阳台浇花的功夫,闻逸尘夹货私逃,胡诌了个理由哄骗老人家,临出门前吹了下口哨当信号。方序南秒懂,胆战心惊的同时又抵不过巨大诱惑,带路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二人觊觎老爷子的烟已久,现下攥着包装完整的烟盒,兴奋得合不拢嘴。方序南有样学样,缓慢揭开烟纸,抖震出烟头。闻逸尘嫌他动作太慢,干脆撕破烟盒,各分赃十根,叫嚣来场比赛。
老式打火机滑轮粗糙,闻逸尘技术不精,指腹磨红了也只能蹦起零星火花。后来实在烦了,跑去小卖部买了盒火柴,欻。
火焰袅袅,二人兴致冲冲凑上前,学老爷子的样子用力吸一口,瞬间呛得满脸都是泪。紧接不死心地第二口,第三口,越咳越呛,哪有丁点快乐可言。
二人嘲笑彼此的狼狈模样,点燃一根又一根。他们吸得很快,纯吐烟圈玩,比谁的烟圈更大更圆。可惜乐极生悲,被隔壁邻居抓个正着,连累方序南惨遭棍棒伺候。
“傻呗。”方序南昂头吐了个规整的烟圈:“天天听老爷子喊: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我俩特意吃得饱饱的,差点没咳得吐酸水。”
“哈哈哈。还是小时候有意思。”闻逸尘大剌剌伸直腿,晃来晃去。
方序南踢他一脚,“男抖穷。”
“我都干建筑了,还能穷到哪里去?”
方序南没再怂恿人跳槽,“有时候真搞不懂你们这群搞建筑的。钱少活多,拿肝换图,何必呢?”
“有些事不能靠钱衡量。”闻逸尘语气轻飘飘的,自带傲骨,“理想这玩意感觉太虚。可反过来想想,不图钱我图啥?图被不懂审美的业主气得吐血?还是图成天跟施工方扯皮?说到底,四个字:心甘情愿。”
方序南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说辞,淡然点评:“你俩想法还真差不多。”
闻逸尘没问他具体指的是谁,笼统回应:“等过两年没那么喜欢了,说不定就改行了。”
方序南知道他在打马虎眼,换了个话题:“你有段时间烟瘾挺大的,后来怎么说戒就戒了?”
闻逸尘撤回一条腿,拍拍掌心的泥土,漫不经心:“想戒了呗,对身体好。我总不能熬夜抽烟全占了,怕猝死。”
读大学那会,男生们最爱拿烟装逼,走哪都要叼一根,不在耳朵上别根烟就要被逐出寝室。
闻逸尘也不例外。
他烟瘾不大,多数时候都在逢场作戏,直到大四去事务所实习才真正体会到拿烟解压的奥妙。他很快养成了必须抽烟才能画图的坏习惯,设计「澄心居」时,每到半夜纯靠尼古丁提神。安漾最讨厌烟味,更受不了他那副混不吝的痞子样,当起督察大队长,成天四处纠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