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短暂寒暄后,对话重新进入正题。

纪工复述了刚才的提议,不同的是,这次肯正眼瞧安漾了。他明显有备而来,翻着一沓施工图纸,话里话外都在指责设计的「纸上谈兵」,压根不考虑实际可操作性。

“纪工,我们也算老搭档了。”马存远径直插嘴:“有问题,我们可以交流改进,及时优化方案。你刚提的结构、受力和材料等问题,做设计时我们统统都考虑过。你不能现在突然提出一个变更,并在没有和设计师提前交涉的情况下,直接找业主谈。”马存远语气轻飘飘的,面带浅笑,“对吧?不合适。”

纪工苦笑,连连摇头:“你问问安工,我都跟她提过多少次啦?修不好,没法修,只能推倒重建。我们是建酒店,不是搞古村落申非遗。人家修寺庙时把木头一块块拆下来,挨个刷桐油,再重新榫卯拼接。我们有资本这么折腾伐?”他说着话,望了眼身侧的张总:“我们也难啊。”

安漾憋了一肚子话,总算找到时机,“这几间屋子构件位移不大,变形较小,完全不需要落架大修,整体加固木构件就行。材料我定的是优质杉木,而非老柏木,不存在你说的过度稀缺的情况。我们当然知道有别于古村落修复,也没要求你们必须用原材料修补啊。”

“补不了。”纪工两手一摊耍无赖:“成本高、工期长、施工难度过大。我们现在不是不干活,照着原样给你建。柱础、石板、老瓦老砖、旧罐旧缸,该留都留。没差别的!小姑奶奶。”

安漾指尖划拉着那一片区域,用力点了点:“这块的设计初衷就是完整保留江南村落的一角,同时跟宗祠、昭君庙交相呼应。”说到这,安漾反将了对方一军:“宗祠和昭君庙如果都能完整保留、异地重修,其他的为什么不可以?”

“宗祠和昭君庙历史保护价值高,上头三令五申要保护和修复。我们当然会照办。”

潜台词显而易见,这两处有政府明文加保,外加业主保驾护航,板上钉钉。而西侧那片区域,犄角旮旯的地方,可有可无,既非文保又非历史性强的建筑,左不过弄块地供住客们游逛。纪工最烦谈情怀,搞不懂安漾为什么非要较劲,拆几座破房子跟扒她皮似的,换别人早答应了。

再说了,老宅修缮难度高,极有可能延长工期。到时候弄出一堆联系单,他结算时得找各方疯狂扯皮,搞不好连尾款都收不齐。

纪工四两拨千斤,从容里带了能奈我何的无谓:“宅子是真修不了。”

“可...”

马存远轻轻拍了拍安漾胳膊叫停,“这样吧,方案不是说改就改。我们走正规流程,你提变更,监理审核意见,设计院之后再做出相应估算,交给业主审批。”

纪工竖起大拇指,自然知道靠嘴皮干仗毫无意义,“没问题。”他志得意满,美滋滋用杯盖撇开茶叶,喝了一大口润喉。

方序南全程观战,没发一言。他过去没少见识设计和施工打架、互相指摘,只是今日混了女朋友在其中,心情复杂。他双手交握,拿出该有的态度,“行,按流程来。下个话题。”

安漾并不意外方序南的表现,完全尊重和理解他的立场,却下意识回避了视线接触。这其实也是她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对方邀约的原因所在:两个人一起共事,势必会因为不同出发点、利益关系,不自觉走到对立面。

作为一个普通人,她很难公事公办,完全消灭那点私心。而作为女朋友,她更难抵抗心底冒出的对偏袒的渴望,希望对方能哪怕为她说一句话,摆出半分支持的架势。

她为这样的想法感到郁闷,深呼吸几下后,调整回该有的平和心。她盯着设计图,大致预判到事情走向,赶忙做起预案:得尽快进行专业测绘和拍摄,保留一手资料。

一场会议下来,各有各的心思。

纪工没着急离开,对着方序南嘘寒问暖,宛如失散多年的兄弟。

方序南礼貌应对,期间不经意瞥一眼窗外,望着女朋友倔强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安漾健步如飞,没走几步便被马存远叫住。对方小跑追上,“跑那么快做什么?”

“忙,一堆事。”安漾轻描淡写。

“不留下来陪业主聊几句?”马存远故意逗她:“领导难得视察。”

安漾鼻腔嗤笑,不予置评。

“说说,什么想法。”

安漾一贯讨厌诉苦。那些糟心事只配烂在心底,一旦经过喉咙和舌头,便会拐着弯从鼻孔、眼睛和耳道钻入脑海中彻底扎根。她宁愿自行消化,要么逃避不去想,要么拼命想到彻底烦了腻了。走极端式的两边倒,挺管用。

“其实陈老之前也说过,我们尽力保,真保不住就算了。”马存远见多了这类事,兀自宽慰,“你又不是没心理准备。”

安漾痛心疾首:“清、朝、的。”

“前两天隔壁村的老人们还烧了两座明朝古宅呢。”

“别跟我说这些。”安漾垂着脑袋,“听了烦。”

马存远和她搭档好几年,知晓她在意什么,“想开点。万一业主不同意?”

安漾才不会信这些话术,“八九不离十。缩短工期,节约成本,实际效果和预期不会有太大区别。这买卖,换你你不做?”

“那还耷拉着脸干嘛?”马存远闻声一笑,示意去四处逛逛,“方序南今天怎么来了?”

“不知道。”

“你俩最近好吗?”

“挺好,为什么这么问?”

“随便问问。”马存远孑然一身,不太理解情侣间的相处模式。尤其在刚刚,他亲眼见到一对情侣上演人前不熟的戏码,新鲜,也替他们累得慌。

安漾点到为止,“我这人公私分明。”如果不是那晚在餐厅意外撞见,她绝对会将这个秘密守到离职。

马存远比了“OK”的手势,“我对旁人的私事没兴趣。”

两个人沿着湖边散步,就着施工进展聊了会。

马存远借机询问安漾的工作计划,暗戳戳嘲讽:“放你在工地上呆一年半载,院里的设计谁做?招标谁负责?”

安漾捕捉到弦外之音,“说吧,还有什么事。”

马存远敲敲她的安全帽,转身望向平静的湖面。他单手抄兜,由着风将衣服吹得服帖到身上,显出精壮的体魄,“有个忙,我和陈老都觉得你是最佳人选。但考虑到你的工作量,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安漾侧着脑袋:“什么忙?”

“政府决定立项修复和改建芙蓉村。”

“我知道,招标刚结束。我记得院里没中标啊?”

“嗯。WLD 投中了。”

安漾对此事早有耳闻,点评道:“他家对建筑品质管控在业内很有名,也一贯看中建筑概念的突破,我挺期待他们的设计方案。不过这类项目卖的是情怀,跟他们团队风格不太搭,很容易受到限制。”

马存远耸耸肩,“做口碑,跟政府搞好关系,拓宽业务线。好处不少。”他转过身,直视安漾:“他们理事合伙人前段时间联系陈老,说想跟院里协同合作,需要一位学历史建筑保护的设计师当顾问。有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