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穿,太垮、太旧。”
“随便你。”遂晚洗完衣,把?黑色背心拧干晾在?公共水管上,盆里黑红色污水倒进?下?水道。“要等干,不然生霉,伤口?感染。”
肖彻坐在?床上拿她?无法。
“下?雨怎么办?”他烦躁地问。
“穿白衫。”
“不想?穿,小爷没穿过白。”
遂晚不与他作三岁小崽贫嘴,拧开水龙头把?盆子涮了涮,重新?接一盆清水,蹲在?地上埋头进?去洗发。
凉水刺激头皮,公共下?水道有一股腥腐的气?味,夏天直往鼻腔里钻。她?洗得很快,冲掉皂角泡沫后像拧衣一样拧了拧长发,没有毛巾,便直接散在?身后。
然后她?坐在?杂卖部门前的石阶上,石阶上原本放着书本和墨水瓶,她?把?书挪到自己膝头,翻开来,其中一页夹着几张稿纸。她?于是旋开墨水瓶盖,用蘸笔蘸墨,在?稿纸上抄写起来。
肖彻凝望她?的背影,湿漉漉的长发滴着水,半遮半笼曼妙腰线,白衫上洇出一片水渍,空气?里弥漫皂角朴素的清香。
他口?中含着/鸡仔饼,忘了嚼,已经不酥了,一抿化成渣。
“白遂晚,你饿不饿?”他囫囵咽下?去,问她?。
“不饿。”
鸡仔饼还剩两块,他折起袋口?。“白遂晚,你还回来干什么,我?死咗,不是很好吗?”
“我?跟你讲话呢,你哪来的钱?又买药又买小食。”
“抄书。”遂晚淡淡回答,笔尖落下?一个个隽秀小字。字迹淡了,就蘸一笔墨水,继续抄写。
民国初印刷业已颇具规模,需要抄写的书籍大多是一些前朝经文,书局里只有手抄本。此类典籍受众不广,往往不安排刊印,极个别买主想?要私藏,便会出资委托书局找人抄录。
遂晚会写钢笔字,字迹尚算工整清秀,遂从康平书局领了这份活计。两天一宿完成了《洞古经》的抄录,交差时?书局文牍伙计见成稿迅速,殊无谬误,划改少之又少,十分?欣喜,当即支付银钱收下?书稿。
遂晚借机询问是否还有这样的工作可?以给她?,文牍伙计说他手上暂时?没有了,想?了想?,从书架高层取下?一本包在?书帙里的本子,“要不这本《白马寺大通》烦请姑娘拿回去抄录,这是同事的顾客所需书稿,暂时?还没找到代笔。”
遂晚知他特意关照,颔首谢过,把?书抱在?怀里,正是现?下?她?膝头摆放这本。《洞古经》所得收入,除去给肖彻买药,买食物和生活用品,所剩无几。
“白遂晚,以后你给我?洗衣烧饭,我挣钱养你啊?”肖彻忽然说。
“你养伤吧。”
她?专心写字,“我?要走了。”
“去哪里?阑社死了那么多兄弟,都是因为你私自放走姓盛的小子!盛家煽动道上的狗杂碎施行报复!现在你打算一走了之?白遂晚,你真是凉薄。”
“没有什么阑社了。”她重申一遍,“从你命手下?绑架盛公子开始,就应该料想?到不久之后的结局。”她合上书站起身,“我?不是阑社的人,我?要去谋生,去读书,去念学堂。阿发,江湖不见。”
“读书?念学堂?有屁用!”肖彻攥紧拳,把?纸袋中的鸡仔饼捏的粉碎,油花浸出来。可?他到底伤病未愈,拳头聚不上力气?。
他看见遂晚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不肯等到湿发晾干,只带走她?的破书、墨水和笔。
“喂!白遂晚!你又装清高!信不信我?把?你卖去当/鸡啊!”他怒不可?遏在?她?身后喊。
杂卖部前视野狭窄,遂晚转过侧壁,身影辄消失不见。
*
星期五,授课日之末,放课后,遂晚赶着去康平书局交稿。
她?现?在?已成《外事速览》杂志周刊御用译者之一,主编对她?很是欣赏,因她?对词句的理解越发火纯青,由她?执笔翻译的稿件,语言流畅又不失严谨,报社时?常能收到赞扬的反馈,刊行量也在?稳步上升。
宋生误打误撞算是她?的伯乐,同她?的交情?自然更不一般,每回见她?来都笑嘻嘻的,如同迎接贵客。
第109章 阿发(七) 寄望是他。
今日她照常交付译稿, 主编看过后?让账务清结稿酬。遂晚领了稿酬正要走?,宋生给她沏了一杯茶,说是新得的凤凰单丛,好?东西。
遂晚和他是知?交, 也没客套,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汤入口馥郁甘醇,确实不错。
眼见宋生嗫嚅忸怩, 她笑问:“无功不受禄, 可是有什么事吗?”
果然她如此善解人意, 宋生喜上眉梢,直言:“的确有一桩私事, 也称不上麻烦事,就是书局的一个?彭老板,是我接洽的老主顾, 他十分钦赏白小姐的文笔和才?学, 拜托我带话期盼面见, 将心中积压的几个?关于辞章的疑问同?作?者本人商榷探讨。”
原是读者热忱, 遂晚一笑:“那他人现在何处呢?”
宋生说:“彭老板留了府上地址, 若征得白小姐同?意, 我这就雇人力车送小姐过去一会。”
遂晚心下古怪, 通常请教会面都是对方登门拜访,再不济也应是约在咖啡馆双方坐下面谈,哪有把?人请去府上的。
转念一想这些个?老板多好?面子,架子拿惯了不肯纡尊降贵会文人墨客,要反客为主,既如此何须急于求教?致信留言亦可。虽这般却也没多言, 她这人一向?柔和,应允了宋生,想着快去快回,晚间还要做课业琢磨新译稿。
人力车拉着她穿行过宽阔马路,繁华转黯,鸦色围杀,毂轮拐入一条青砖铺就的暗巷。
遂晚越发觉得不对劲,忙问车夫这是何处,车夫含混说了个?“金蟾巷”,脚下不停,拉着她直往巷子深处去。
巷子黢黑,一点稀薄的月光很快被挡在围墙后?,她眼前出现一座宅邸的轮廓,看样?子是私邸,宅子四角悬挂的红灯笼十分抢眼,朱红的光晕只映亮方寸一隅,
人力车停下,车夫催促她下车,她脚刚着地,冷不防斜刺里冒出一个?男人,身材敦实,穿棉绒浴袍。
因光线昏暗,她没注意到他是何时靠近的,看见他时,幽微红光正打在他鼓囊囊的脸皮上,将瞳底也染上红色,却仍是浑浊的,直勾勾盯着她。
“是白小姐吧。”男人迫不及待地开口,脚步紧跟着挪动朝她逼近。
遂晚后?退一步,戒备地问:“你?是谁?”
男人似乎在为她居然不识得自己?感到惊讶,愣了一瞬,又觉得没那么重要。